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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玫瑰與白玫瑰(3)


  因為成績優越,畢業之前他已經接了英商鴻益染織廠的聘書,一回上海便去就就職。他家住在江灣,離事務所太遠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裡,後來他弟弟佟篤保讀完了初中,振保設法把他帶出來,給他補書,要考鴻益染織廠附設的專門學校,兩人一同耽擱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個老同學名喚王士洪的,早兩年回國,住在福開森路一家公寓裡,有一間多餘的屋子,振保和他商量著,連家具一同租了下來。搬進去這天,振保下了班,已經黃昏的時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著苦力們將箱籠抬了進去。

  王士洪立在門首叉腰看著,內室走出一個女人來,正在洗頭髮,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雲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雙手托住了頭髮,向士洪說道:「趁挑夫在這裡,叫他們把東西一樣樣佈置好了罷。要我們大司務幫忙,可是千難萬難,全得趁他的高興。」王士洪道:「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振保,這是篤保,這是我的太太。還沒見過面罷?」這女人把右手從頭髮裡抽出來,待要與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過來,單只笑著點了個頭,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一揩。濺了點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幹了,那一塊皮膚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嘴輕輕吸著它似的。

  王太太一閃身又回到里間去了,振保指揮工人移挪床櫃,心中只是不安,老覺得有個小嘴吮著他的手,他搭訕著走到浴室裡去洗手,想到王士洪這太太,聽說是新加坡的華僑,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交際花。當時和王士洪在倫敦結婚,振保因為忙,沒有趕去觀禮。聞名不如見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發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致,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系帶,松松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猜出身體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於曲線美,振保現在方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他開著自來水龍頭,水不甚熱,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著,微溫的水裡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龍頭裡掛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來,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裡去了。

  王士洪聽見他在浴室裡放水放個不停,走過來說道:「你要洗澡麼?這邊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熱的來,熱水管子安得不對,這公寓就是這點不好。你要洗還是到我們那邊洗去。」振保連聲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頭髮麼?」士洪道:「這會子也該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說了,他太太道:「我這就好了,你叫阿媽來給他放水。」少頃,士洪招呼振保帶了浴巾肥皂替換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裡,王太太還在那裡對著鏡子理頭髮,頭髮燙得極其蜷曲,梳起來很費勁,大把大把撕將下來,屋子裡水氣蒸騰,因把窗子大開著,夜風吹進來,地下的頭髮成團飄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著毛巾立在門外,看著浴室裡強烈的燈光照耀下,滿地滾的亂頭髮,心裡煩惱著。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這裡的一個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沒有危險了,然而……看她的頭髮!──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

  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說話,浴缸裡嘩嘩放著水,聽不清楚。水放滿了一盆,兩人出來了,讓振保進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磚上的亂頭髮一團團揀了起來,集成一嘟嚕。燙過的頭髮,稍子上發黃,相當的硬,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到袴袋裡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裡,只覺渾身燥熱。這樣的舉動畢竟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團頭髮取了出來,輕輕拋入痰盂。

  他攜著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裡去,他弟弟篤保正在開箱子理東西,向他說道:「這裡從前的房客不知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燒的淨是香煙洞!你看桌上的水跡子,擦不掉的。將來王先生不會怪我們罷?」振保道:「當然不會,他們自己心裡有數。而且我們是多年的老同學了,誰像你這麼小氣?」因笑了起來。篤保沉吟片刻,又道:「從前那個房客,你認識麼?」振保道:「好像姓孫,也是從美國回來的,在大學裡教書。你問他做什麼?」篤保未開口,先笑了一笑,道:「剛才你不在這兒,他們家的大司務同阿媽進來替我們掛窗簾,我聽見他們嘰咕著說什麼『不知道待得長待不長』,又說從前那個,王先生一定要攆他走。本來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該走了,就為這樁事,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兩人迸了兩個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們胡說!住在人家家裡,第一不能同他們傭人議論東家,這是非就大了!」篤保不言語了。

  須臾,阿媽進來請吃飯,振保兄弟一同出來。王家的飯菜是帶點南洋風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卻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麵包,一片火腿,還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給她丈夫。振保笑道:「怎麼王太太飯量這麼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詫異的神氣,道:「王太太這樣正好呀,一點兒也不胖。」王太太道:「新近減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著伸過手去擰了擰她的面頰道:「瘦多了?這是什麼?」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這一說,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見面,她做主人的並不曾換件衣服上桌子吃飯,依然穿著方才那件浴衣,頭上頭髮沒有幹透,胡亂纏了一條白毛巾,毛巾底下間或滴下水來,亮晶晶綴在眉心。她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鄉間的篤保深以為異。便是振保也覺稀罕。席上她問長問短,十分周到,雖然看得出來她是個不善於治家的人,應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時沒來得及同你們說,明兒我就要出門了,有點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現在你們搬了進來了。凡事也有個照應。」振保笑道:「王太太這麼個能幹人,她照應我們還差不多,哪兒輪得到我們來照應她?」士洪笑道:「你別看她嘰哩喳啦的──什麼事都不懂,到中國來了三年了,還是過不慣,話都說不上來。」王太太微笑著,並不和他辯駁,自顧自喚阿媽取過碗櫥上那瓶藥來,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見匙子裡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覺皺眉道:「這是鈣乳麼?我也吃過的,好難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說不出話來,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牆似的!」振保又笑了起來道:「王太太說話,一句是一句,真有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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