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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6)


  正在嚷鬧,米先生來了。敦鳳在房裡,從大開的房門裡看見米先生走上樓梯,心裡一陣歡喜,假裝著詫異的樣子,道:「咦?你怎麼又來了?」米先生微笑道:「我也是路過,想著來接你。」楊太太正從浴室裡拿了絨線衫出來,手插在那絨線衫玫瑰紅的袖子裡,一甩一甩的,抽了敦鳳兩下,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還來接!」米先生撣了一撣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現在雨倒是不下了。」楊太太道:「再坐一會罷。難得來的。」米先生脫了大衣坐下,楊太太斜眼瞅著他,慢吞吞笑道:「好嗎,米先生?」米先生很謹慎地笑道:「我還好,您好啊?」楊太太歎息一聲,答了個「好」字,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

  敦鳳在旁邊聽著,心裡嫌她裝腔做勢,又嫌米先生那過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實同你說:她再什麼些,也看不上你這老頭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嗎?」然而她對於楊太太,一直到現在,背後提起來還是牙癢癢的,一半也是因為沒有新的妒忌的對象──對於「老太婆」,倒不那麼恨──現在,她和楊太太和米先生三個人坐在一間漸漸黑下去的房間裡,她又翻屍倒骨把她那一點不成形的三角戀愛的回憶重溫了一遍。她是勝利的。雖然算不得什麼勝利,終究是勝利。她裝得若無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親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見杯沿的胭脂漬,把茶杯轉了一轉,又有一個新月形的紅跡子。她皺起了眉毛,她的高價的嘴唇膏是保證不落色的,一定是楊家的茶杯洗得不乾淨,也不知是誰喝過的。她再轉過去,轉到一塊乾淨的地方,可是她始終並沒有吃茶的意思。

  楊老太太看見米先生來了,也防著楊太太要和他搭訕,發落了燙衣服的老媽子,連忙就趕進房來。楊太太也覺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隨隨便便地站起來笑道:「我去讓他們弄點心,」便往外走,大衣披著當斗篷,斗篷底下顯得很玲瓏的兩隻小腿,一絞一絞,花搖柳顫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著這因頭買上許多點心,也跟了出去,叫道:「買點烘山芋,這兩天山芋上市。」敦鳳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費事了,我們不餓。」老太太也不理會。

  婆媳兩個立在樓梯口,打發了傭人出去買山芋,卻又暗暗抱怨起來。老太太道:「敦鳳這些地方向來是很留心的,吃人家兩頓總像是不過意,還有時候帶點點心來。現在她是不在乎這些了,想著我們也不在乎了──」楊太太笑道:「闊人就是這個派頭!不小氣,也就闊不了了。」

  敦鳳與米先生單獨在房間裡,不知為什麼兩人都有點窘。敦鳳雖是沉著臉,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米先生笑道:「怎麼樣?什麼時候回去?」敦鳳道:「回去還沒有飯吃呢!──關照了阿媽,不在家吃飯。」說著,忍不住嘴邊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麼這麼快,趕去又趕來了?」

  米先生沒來得及回答,楊老太太婆媳已經回到房中,大家說著話,吃著烘山芋。剩下兩隻,楊老太太吩咐傭人把最小的一個女孩叫了來,給她趁熱吃。小女孩一進來便說:「奶奶快看,天上有個虹。」楊老太太把玻璃門開了一扇,眾人立在陽臺上去看。敦鳳兩手攏在袖子裡,一陣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現在不知有幾度?」她走到爐臺前面,爐臺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時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擺設,是個綠玻璃的小塔,太陽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發套子上綠瑩瑩的一塊光。真的出了太陽了。

  敦鳳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聽見隔壁房子裡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噶兒鈴……鈴!噶兒鈴……鈴!」她關心地聽著。居然有人來接了──她心裡倒是一寬。粗聲大氣的老媽子的喉嚨,不耐煩的一聲「喂?」切斷了那邊一次一次難以出口的求懇。然後一陣子哇啦哇啦,聽不清楚了。敦鳳站在那裡,呆住了。回眼看到陽臺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禿的後腦勺與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隔著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現出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太陽照著陽臺;水泥闌幹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

  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裡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

  敦鳳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條圍巾也給他送了出來,道:「圍上罷。冷了。」一面說,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帶笑看了一眼,彷佛是說:「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裡明白。」

  米先生圍上圍巾,笑道:「我們也可以走了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們告辭出來,走到衖堂裡,過街樓底下,幹地上不知誰放在那裡一隻小風爐,嗗嘟嗗嘟冒白煙,像個活的東西,在那空蕩蕩的衖堂裡,猛一看,幾乎要當它是只狗,或是個小孩。

  出了衖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牆,因為潮濕的緣故,發了黑。沿街種著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著墨灰的牆,格外的鮮豔。葉子在樹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踏著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著,經過郵政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於那鸚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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