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
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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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後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輪到鴻才了。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便拉著那孩子往裡走,那孩子對於看醫生卻有些害怕,她楞磕磕的捧著鴻才的帽子,一隻手被鴻才牽著,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鴻才顯得很尷尬,當時也沒來得及解釋,就訕訕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裡咳了一聲嗽,向曼楨看了一眼。那沙發現在空著了,曼楨便走過去坐了下來,並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坐到這邊來吧?」顧太太一語不發地跟了過去,和她並排坐下。曼楨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她也並不是故作鎮靜。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並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對於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係只覺得徹骨的疲倦。她只是想著,他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麼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可以歸她撫養。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顧太太手裡拿著那門診的銅牌,儘自盤弄著,不時的偷眼望望曼楨,又輕輕的咳了一聲嗽。曼楨心裡想著,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她這些年來因為不願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只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裡做幫辦。她想托他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於太敲竹槓。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那魏醫生大概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盡讓外面的病人等著。半晌,方才開了門,裡面三個人魚貫而出。這次顧太太和曼楨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塗到鬢腳裡去,穿著件黑呢氅衣,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繡花鞋,白緞滾口,鞋頭繡著一朵白蟹爪菊。鴻才跟在她後面出來,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這是何太太。這是我岳母。這是我太太。」 那何太太並沒有走過來,只遠遠地朝這邊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才點點頭笑笑,便帶著孩子走了。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顧太太閒談,一直陪著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事情,他不怕別的,就怕曼楨當場發作,既然並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後就是鬧穿了,也不怕她怎樣。但是他對於曼楨,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心理,有時候儘量的侮辱她,有時候卻又微微的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把自備三輪車讓給顧太太和曼楨坐,自己另雇了一輛車。顧太太坐三輪車總覺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別慢,漸漸落在後面。顧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楨談論剛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礙著春元,怕給他聽見了不好。曼楨又叫春元彎到一個藥房裡,照醫生開的方子買了兩樣藥,然後回家。 鴻才已經到家了,坐在客廳裡看晚報。顧太太出去了這麼一趟,倒又累著了,想躺一會,便到樓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藥拿出來吃,因見曼楨在門外走過,便叫道:「噯,你來,你給我看看這仿單上說些什麼。」曼楨走了進來,把那丸藥的仿單拿起來看,顧太太卻從枕上翹起頭來,見四面無人,便望著她笑道:「剛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曼楨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是呀,看他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顧太太歎道:「我說呢,鴻才現在在家裡這麼找碴子,是外頭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說,也怪你不好,你把一個心整個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對鴻才也太不拿他當樁事了!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你也得稍微籠絡著他一點。」曼楨只是低著頭看仿單。顧太太見她老是不作聲,心裡想曼楨也奇怪,平常為一點小事也會和鴻才爭吵起來,真是碰見這種事情,倒是不能輕輕放過他的,她倒又好像很有容讓似的。這孩子怎麼這樣胡塗。照說我這做丈母的,只有從中排解,沒有反而在中間挑唆的道理,可是實在叫人看著著急。 曼楨還有在銀錢上面,也太沒有心眼了,一點也不想著積攢幾個私房。根本她對於鴻才的錢就嫌它來路不正,簡直不願過問。顧太太覺得這是非常不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開口說道:「我知道說了你又不愛聽,我這回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著,早就想勸勸你了。別的不說,趁著他現在手頭還寬裕,你應該自己攢幾個錢。看你們這樣一天到晚的吵,萬一真鬧僵了,家用錢他不拿出來,自己手裡有幾個錢總好些。我也不曉得你肚子裡打的什麼主意。」她說到這裡,不禁有一種寂寞之感,兒女們有什麼話是從來不肯告訴她的。 她又歎了口氣,道:「嗐!我看你們成天的吵吵鬧鬧的,真揪心!」曼楨把眼珠一轉,便微笑道:「是真的,我也知道媽嫌煩。過兩天等媽好了,還不如到偉民那兒去住幾天,還清靜點。」顧太太萬想不到她女兒會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轉念一想,一定是曼楨下了決心要和鴻才大鬧,要他和那女人斷絕關係;這次一定有一場劇烈的爭吵,所以要她避一避開,免得她在旁邊礙事。顧太太忖量了一會,倒又有點不放心起來,便又叮囑道:「我可憋不住,還又要說啊,你要跟他鬧,也不要太決裂了,還得給他留點地步。你看剛才那孩子已經有那麼大了,那個人橫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來還許在你跟他結婚之前呢。這樣長久了,叫她走恐怕難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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