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九二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裡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裡。曼楨一聽便趕到他家裡去,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裡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著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可是自從到了上海,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婦和親家母敘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敘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說,已是第四遍了。原來六安淪陷後又收復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裡一個堂房小叔家裡。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姦淫擄掠,幸而她小叔家裡只有老兩口子,也沒有什麼積蓄,所以損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她乘著這時候平靖些,急於要到上海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嚮導,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裡,偉民他們只住著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占了。她很熱心的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著她一個人。

  後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琬珠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裡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財容易,所以有那麼些暴發戶。」陶太太在旁邊沒說什麼。陶太太的意思,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就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麼不提攜提攜他。陶太太心裡總是這樣想著,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楨,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

  這一天曼楨來了,大家坐著說了一會話。曼楨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絕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適,這裡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楨沒有辦法,只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裡去住。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的休息休息。」顧太太便跟著曼楨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楨:「姑爺現在做些什麼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楨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顧太太想不到她至今還是跟以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只得陪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麼辦法!」曼楨不語。顧太太見她總是那樣無精打采的,而且臉上帶著一種蒼黃的顏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曼楨也不去和她辯駁。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婚後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後來就鬧著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最後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於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婦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娘接在家裡住著,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說著,不由得歎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著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楨笑道:「你猜他長得像誰?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曼楨有點茫然的說:「像爸爸?」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著八字鬍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並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裡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曼楨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麼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曼楨道:「可是路上累著了?」顧太太道:「唔。這時候心裡挺難受的。」樓上床鋪已經預備好了,曼楨便陪她上樓去。顧太太躺下,曼楨便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在危城中的經歷。她老沒提起豫瑾,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著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著急,想著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後來想豫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顧太太歎了一聲道:「別提豫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才來了一趟。」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來,在枕上欠起半身,輕聲道:「噯,你可知道,他少奶奶死了,他給抓去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啊?怎麼好好的──?」

  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先把她和豫瑾嘔氣的經過敘述了一遍,把曼楨聽得急死了。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他們聽見了,好像連我們這邊的親戚都看不起我們。這倒不去說它了,等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好了,後來日本人進來了,把他逮了去,醫院的看護都給輪奸,說是他少奶奶也給糟蹋了,就這麼送了命。噯呀,我聽見這話真是──!人家眼睛裡沒我這個窮表舅母,我到底看他長大的!這侄甥媳婦是向不來往的,可怎麼死得這麼慘!豫瑾逮了去也不知怎麼了,我走那兩天,城裡都亂極了,就知道醫院的機器都給搬走了──還不就是看中他那點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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