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
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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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房間裡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兒想著要找你呢,你倒就來了。」說到這裡,他妹妹送了杯茶進來,打了個岔就沒說下去,曼楨心裡就有點疑惑,想著他許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要給他們講和。也許就是世鈞托他的。當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搭訕著和叔惠的妹妹說話。他妹妹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含笑在旁邊站了一會,就又出去了。叔惠笑道:「我就要走了。」便把他出國的事告訴她聽,曼楨自是替他高興。但是他把這件新聞從頭至尾報告完了,還是沒提起世鈞。她覺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問起了,也不知怎麼的,越是心裡有點害怕,越是不敢動問。難道他是知道他們吵翻了,所以不提?那除非是世鈞對他表示過,他們是完了。 她要不是中間經過了這一番,也還不肯在叔惠面前下這口氣。她端起茶杯來喝茶,因搭訕著四面看了看,笑道:「這屋子怎麼改了樣子了?」叔惠笑道:「現在是我妹妹住在這兒了。」曼楨笑道:「怪不得,我說怎麼收拾得這樣齊齊整整的──從前給你們兩人堆得亂七八糟的!」她所說的「你們兩人」,當然是指世鈞和叔惠。她以為這樣說著,叔惠一定會提起世鈞的,可是他並沒有接這個碴。曼楨便又問起他什麼時候動身,叔惠道:「後天一早走。」曼楨笑道:「可惜我早沒能來找你,本來我還想托你給我找事呢。」叔惠道:「怎麼,你不是有事麼?你不在那兒了?」曼楨道:「我生了一場大病,他們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道:「怪不得,我說你怎麼瘦了呢!」他問她生的什麼病,她隨口說是傷寒。他叫她到一家洋行去找一個姓吳的,聽說他們要用人,一方面他先替她打電話去托人。 說了半天話,始終也沒提起世鈞。曼楨終於含笑問道:「你新近到南京去過的?」叔惠笑道:「咦,你怎麼知道?」曼楨笑道:「我剛才聽伯母說的。」話說到這裡,叔惠仍舊沒有提起世鈞,他擦起一根洋火點香煙,把火柴向窗外一擲,便站在那裡,面向著窗外,深深的呼了口煙。曼楨實在忍不住了,便也走過去,手扶著窗臺站在他旁邊,笑道:「你到南京去看見世鈞沒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結婚了,就是前天。」曼楨兩隻手撳在窗臺上,只覺得那窗臺一陣陣波動著,也不知道那堅固的木頭怎麼會變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叔惠見她彷佛怔住了,便又笑道:「你沒聽見說?他跟石小姐結婚了,你也見過的吧?」曼楨道:「哦,那回我們到南京去見過的。」 叔惠對於這件事彷佛不願意多說似的,曼楨當然以為他是因為知道她跟世鈞的關係。她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鬱,因為翠芝的緣故。曼楨沒再坐下來談,便道:「你後天就要動身了,這兩天一定忙得很,不攪糊你了。」叔惠留她吃飯,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楨笑道:「我也不替你餞行,你也不用請客了,兩免了吧。」叔惠要跟她交換通訊處,但是他到美國去也還沒有住址,只寫了個學校地址給她。 她從叔惠家裡走出來,簡直覺得天地變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了將近一年,跑出來,外面已經換了一個世界。還不到一年,世鈞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嗎? 她在街燈下走著,走了許多路才想起來應當搭電車。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這電車不過橋,在外灘就停下了,她只能下來自己走。剛才大概下過幾點雨,地下有些潮濕。漸漸走到橋頭上,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橋樑的巨大的黑影,一條條的大黑杠子,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橋下停泊著許多小船,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這裡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地面顫抖著,震得人腳底心發麻。她只管背著身子站在橋邊,呆呆的向水上望去。不管別人對她怎樣壞,就連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剛才在叔惠家裡聽到他的消息,她當時是好像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裡胡塗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在方才漸漸蘇醒過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橋下的小船都是黑魆魆的,沒有點燈,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時候大概很晚了,金芳還說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飯,因為今天的菜特別好,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曼楨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人世嗎…… 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但是人既然活著,也就這麼一天天的活下去了,在這以後不久,她找著了一個事情,在一個學校裡教書,待遇並不好,就圖它有地方住。她從金芳那裡搬了出來,住到教員宿舍裡去。她從前曾經在一個楊家教過書,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現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楊家他們只曉得她因為患病,所以失業了,家裡的人都回鄉下去了,只剩她一個人在上海。 現在她住在學校裡簡直不大出門,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有一天,這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她到楊家去玩,楊太太告訴她說,她母親昨天來過,問他們可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她母親怎麼會不曉得。就把她的地址告訴了她母親。曼楨聽見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 這兩年來她也不是不惦記著她母親,但是她實在不想看見她。那天她從楊家出來,簡直不願意回宿舍裡去。再一想,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她母親遲早會找到那裡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親已經在會客室裡等候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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