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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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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識的一班年輕人差不多都結婚了,好像那一年結婚的人特別多似的,入秋以來,接二連三地吃人家的喜酒。這裡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親,本來翠芝年紀也還不算大,她母親其實用不著這樣著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來,說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裡發覺得早,在火車站上把她截獲了,雖然在火車站上沒看見有什麼人和她在一起,她母親還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誘惑,所以自從出過這樁事情,她母親更加急於要把她嫁出去,認為留她在家裡遲早要出亂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說一個秦家,是一個土財主的少爺,還有人說他是有嗜好的。介紹人請客,翠芝無論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沒想好上哪兒去。她覺得她目前的處境,還只有她那表姊比較能夠瞭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訴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連翠芝和一鵬解約,一個是她的表妹,一個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並沒有偏向著誰,因為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凡是她娘家的人都是好的,她弟弟當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她的表妹也錯不了,這事情一定是有外人從中作祟。一鵬解約後馬上就娶了竇文嫻,那一定就是竇文嫻不好,處心積慮破壞他們的感情,把一鵬搶了去了。因此她對翠芝倒頗為同情。 這一天翠芝到沈家來想對她表姊訴苦,沒想到大少奶奶從來不出門的人,倒剛巧出去了,因為她公公停靈在廟裡,她婆婆想起來說好久也沒去看看,便買了香燭紙錢要去磕個頭,把小健也帶著,就剩世鈞一個人在家,一看見翠芝就笑道:「哦,你家裡知道你要上這兒來?剛才他們打電話來問的,我還告訴他們說不在這兒。」翠芝知道她母親一定是急起來了,在那兒到處找她。她自管自坐下來,問道:「表姊出去了?」世鈞說:「跟我媽上廟裡去了。」翠芝道:「哦,伯母也不在家?」她看見桌上有本書,就隨手翻看著,世鈞見她那樣子好像還預備坐一會,便笑道:「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告訴你家裡,說你來了?」翠芝突然抬起頭來道:「幹什麼?」世鈞倒怔了一怔,笑道:「不是,我想著伯母找你也許有什麼事情。」她又低下頭去看書,道:「她不會有什麼事情。」 世鈞聽她的口吻就有點明白了,她一定是和母親嘔氣跑出來的。翠芝這一向一直很不快樂,他早就看出來了,但是因為他自己心裡也很悲哀,而他絕對不希望人家問起他悲哀的原因,所以推己及人,別人為什麼悲哀他也不想知道。說是同病相憐也可以,他覺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比和別人作伴要舒服得多,至少用不著那樣強顏歡笑。翠芝送他們的那只狗,怯怯地走上前來搖著尾巴,翠芝放下書給它抓癢癢,世鈞便搭訕著笑道:「這狗落到我們家來也夠可憐的,也沒有花園,也沒有人帶它出去遛遛。」翠芝也沒聽見他說些什麼。 世鈞忽然看見她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他便默然了。還是翠芝打破了這沉默,問道:「你這兩天有沒有去打網球?」世鈞微笑道:「沒有。你今天去不去?一塊去吧?」翠芝道:「我打來打去也沒有進步。」她說話的聲音倒很鎮靜,跟平常完全一樣,但是一面說著話,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了,她別過臉去不耐煩地擦著,然而永遠擦不幹。世鈞微笑著叫了聲:「翠芝。」又道:「你怎麼了?」她不答應。他又呆了一會,便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用手臂圍住她的肩膀。 新秋的風從窗戶裡吹進來,桌上那本書自己一頁一頁掀動著,啪啪作聲,那聲音非常清脆可愛。 翠芝終於掙脫了他的手臂。然後她又好像解釋似的低聲說了一句:「待會兒給人家看見了。」那麼,如果沒有被人看見的危險,就是可以的了。世鈞不禁望著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漲紅了臉,站起來就走,道:「我走了。」世鈞笑道:「回家去?」翠芝大聲道:「誰說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鈞笑道:「那麼上哪兒去?」翠芝笑道:「那你就別管了!」世鈞笑道:「去打網球去,好不好?」翠芝先是不置可否,後來也就一同去了。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裡去接她,預備一同去打網球,但是結果也沒去,就在她家裡坐著談談說說,吃了晚飯才回去。她母親對他非常親熱,對翠芝也親熱起來了。這以後世鈞就常常三天兩天地到他們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當然非常高興,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來,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裡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儘管不說什麼,可是自會造成一種祥和的空氣,世鈞無論在自己家裡或是到翠芝那裡去,總被這種祥和的空氣所包圍著。 翠芝過生日,世鈞送了她一隻鑽石別針,鑽石是他家裡本來有在那裡的,是她母親的一副耳環,拿去重鑲了一下,平排四粒鑽石,下面托著一隻白金管子,式樣倒很簡單大方。翠芝當場就把它別在衣領上,世鈞站在她背後看著她對鏡子別別針,她便問他:「你怎麼知道我幾時過生日?」世鈞笑道:「我嫂嫂告訴我的。」翠芝笑道:「是你問她的還是她自己告訴你的?」世鈞扯了個謊道:「我問她的。」他在鏡子裡看她,今天她臉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額前依舊打著很長的前劉海,一頭鬈髮用一根烏絨帶子束住了,身上穿著件深紅燈芯絨的短袖夾袍。世鈞兩隻手撫摸著她兩隻手臂,笑道:「你怎麼瘦了?瞧你這胳膊多瘦!」 翠芝只管仰著臉,很費勁地扣她的別針,道:「我大概是疰夏,過了一個夏天,總要瘦些。」世鈞撫摸著她的手臂,也許是試探性的,跟著就又從後面湊上去,吻她的面頰。她的粉很香。翠芝掙扎著道:「別這麼著──算什麼呢──給人看見了──」世鈞道:「看見就看見。現在不要緊了。」為什麼現在即使被人看見也不要緊,他沒有說明白,翠芝也沒有一定要他說出來。她只是回過頭來有些靦腆地和他相視一笑。兩人也就算是一言為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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