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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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太太盤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鈞好好地談談。她正這樣想著,剛巧世鈞也想找個機會跟她長談一下,把曼楨和他的婚約向她公開。這一天上午,沈太太獨自在起坐間裡,拿著兩隻錫蠟臺在那裡擦著。年關將近了,香爐蠟臺這些東西都拿出來了。世鈞走進來,在她對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麼才來兩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過年了,人家家裡也有事情。」世鈞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頓了一頓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記著要到上海去。」世鈞微笑著不作聲,沈太太便又笑著代他加以解釋,道:「我知道,你們在上海住慣了的人,到別處待著總嫌悶得慌。你就去玩兩天,不過早點回來就是了,到了年底,店裡也要結帳,家裡也還有好些事情。」世鈞「唔」了一聲。 他老坐在那裡不走,想出一些閒話來跟她說。閒談了一會,沈太太忽然問道:「你跟顧小姐熟不熟?」世鈞不禁心跳起來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這個題目上去,免得他要說又說不出口。母親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實話說出來了。但是她不容他開口,便接連著說下去道:「我問你不是為別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說,說這顧小姐長得非常像他從前見過的一個舞女。」跟著就把那些話一一告訴了他,說那舞女也姓顧,和顧小姐一定是姊妹;那舞女,父親說是舅舅認識的,也說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卻推在舅舅身上。 世鈞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過是隨便猜測的話,怎麼見得就是的,天下長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過剛巧兩樁巧事湊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鈞道:「顧小姐家裡我去過的,他家裡弟弟妹妹很多,她父親已經去世了,就一個母親,還有個祖母。完全是個規規矩矩的人家。那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皺著眉說道:「我也說是不像呀,我看這小姐挺好的嘛!不過你爸爸就是這種囫圇脾氣,他心裡先有了這樣一個成見,你跟他一輩子也說不清楚的。要不然從前怎麼為一點芝麻大的事情就嘔氣呢?再給姨太太在中間一挑唆,誰還說得進話去呀?」 世鈞聽她的口吻可以聽得出來,他和曼楨的事情是瞞不過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楨住在這裡的時候,沈太太倒是一點也沒露出來,世鈞卻低估了她,沒想到她還有這點做工。其實舊式婦女別的不會,「裝佯」總會的,因為對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慣了,要她們不動聲色,假作癡聾,在她們是很自然的事,並不感到困難。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說你不曉得可知道顧小姐的底細,我說:『他哪兒知道呀,這顧小姐是叔惠先認識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麼喜歡叔惠,馬上就翻過來說他不好,說他年紀輕輕的,不上進。」 世鈞不語。沈太太沉默了一會,又低聲道:「你明天看見叔惠,你勸勸他。」世鈞冷冷地道:「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勸有什麼用──不要說是朋友,就是家裡人干涉也沒用的。」沈太太被他說得作聲不得。 世鈞自己也覺得他剛才那兩句話太冷酷了,不該對母親這樣,因此又把聲音放和緩了些,微笑望著她說道:「媽,你不是主張婚姻自主的麼?」沈太太道:「是的,不錯,可是──總得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鈞又不耐煩起來,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她家裡絕對沒有這種事情的。」沈太太沒說什麼。兩人默然對坐著,後來一個女傭走進來說:「舅老爺找二少爺去跟他下棋。」世鈞便走開了。從此就沒再提這個話。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幹下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一直有點心虛,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語先笑,分外地陪小心。菊蓀本來說第二天要動身,世鈞說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發人去買了板鴨、鴨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湊成四色土產,拿到世鈞房裡來,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說:「人家帶東西給小健,我想著也給他們家小孩子帶點東西去。」她又問世鈞:「你這次去,可預備住在舅舅家裡?」世鈞道:「我還是住在叔惠那兒。」沈太太道:「那你也得買點東西送送他們,老是打攪人家。」世鈞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帶點零用錢?」又再三叮囑他早點回來。他到上海的次數也多了,她從來沒像這樣不放心過。她在他房裡坐了一會,分明有許多話想跟他說,又說不出口來。 世鈞心裡也很難過。正因為心裡難過的緣故,他對他母親感到厭煩到極點。 第二天動身,他們乘的是午後那一班火車,在車上吃了晚飯。到了上海,世鈞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裡坐了一會。他舅舅說:「這樣晚了,還不就住在這兒了。這大冷天,可別碰見剝豬玀的,一到年底,這種事情特別多。」世鈞笑著說他不怕,依舊告辭出來,叫了部黃包車,連人帶箱子,拖到叔惠家裡。他們已經睡了,叔惠的母親又披衣起來替他安排床鋪,又問他晚飯吃過沒有。世鈞笑道:「早吃過了,剛才在我舅舅家裡又吃了面。」 叔惠這一天剛巧也在家裡,因為是星期六。兩人聯床夜話,又像是從前學生時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鈞道:「我告訴你一個笑話。那天我送你們上火車,回到家裡,一鵬來了,告訴我說翠芝和他解除婚約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為什麼?」世鈞道:「就是不知道呀!──這沒有什麼可笑的,可笑的在後頭。」他把這樁事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說那天晚上在他家裡吃飯,飯後一鵬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還了他,也沒說是為什麼理由。後來一鵬去問文嫻,因為文嫻是翠芝的好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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