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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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來到皮貨莊門前,世鈞幫曼楨拿著箱子,三人一同往裡走。店堂裡正有兩個顧客在那裡挑選東西,走馬樓上面把一隻只皮統子從窗口吊下來。呼呼呼放下繩子,吊下那麼小小的一卷東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紅綢裡子就像繈褓似的,裡面睡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獸。走馬樓上的五彩玻璃窗後面,大概不是他母親就是他嫂嫂,在那裡親手主持一切。是他母親──她想必看見他們了,馬上哇啦一喊:「陳媽,客來了!」聲音尖利到極點,簡直好像樓上養著一隻大鸚鵡。世鈞不覺皺了皺眉頭。 皮貨店裡總有一種特殊的氣息,皮毛與樟腦的氣味,一切都好像是從箱子裡才拿出來的,珍惜地用銀皮紙包著的。世鈞小時候總覺得樓下這片店是一個陰森而華麗的殿堂。現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親切感。他常常想像著曼楨初次來到這裡,是怎樣一個情形。現在她真的來了。 叔惠是熟門熟路,上樓梯的時候,看見牆上掛著兩張猴皮,便指點著告訴曼楨:「這叫金絲猴,出在峨眉山的。」曼楨笑道:「哦,是不是這黃毛上有點金光?」世鈞道:「據說是額上有三條金線,所以叫金絲猴。」樓梯上暗沉沉的,曼楨湊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世鈞道:「我小時候走過這裡總覺得很神秘,有點害怕。」 大少奶奶在樓梯口迎了上來,和叔惠點頭招呼著,叔惠便介紹道:「這是大嫂。這是顧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請裡邊坐。」世鈞無論怎樣撇清,說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專誠由上海請來的一個女客,家裡的人豈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鈞平常這樣眼高於頂,看不起本地姑娘,我看他們這個上海小姐也不見得怎樣時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點不舒服,躺著呢。」小健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認為是他爺爺教他認字塊,給他吃東西作為獎勵,所以吃壞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歸罪於這個人或那個人,這次連她婆婆都怪在裡面。沈太太這一向為了一個嘯桐,一個世鈞,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著怎麼不眼饞呢?沈太太近來過日子過得這樣興頭,那快樂的樣子,大少奶奶這傷心人在旁邊看著,自然覺得有點看不入眼。這兩天小健又病了,家裡一老一小兩個病人,還要從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來住在這裡,世鈞不懂事罷了,連他母親也跟著起哄! 沈太太出來了,世鈞又給曼楨介紹了一下,沈太太對她十分客氣,對叔惠也十分親熱。大少奶奶只在這間房裡轉了一轉,就走開了。桌上已經擺好一桌飯菜,叔惠笑道:「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世鈞道:「那我上當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就為等著你們。」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顧小姐,許家少爺,你們也再吃一點,陪陪他。」 他們坐下來吃飯,沈太太便指揮僕人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間裡去。曼楨坐在那裡,忽然覺得有一隻狗尾巴招展著,在她腿上拂來拂去。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鈞笑道:「一吃飯它就來了,都是小健慣的它,總拿菜喂它。」叔惠便道:「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們的那一隻?」世鈞道:「咦,你怎麼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來的時候不是聽見她說,她家裡的狗生了一窩小狗,要送一隻給小健。」一面說著,便去撫弄那只狗,默然了一會,因又微笑著問道:「她結了婚沒有?」世鈞道:「還沒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沒有看見一鵬。」曼楨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來的那個方先生。」世鈞笑道:「對了,你還記得?我們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他不是說要訂婚了──就是這石小姐,他們是表兄妹。」 吃完飯,曼楨說:「我們去看看老伯。」世鈞陪他們到嘯桐房裡去,他們這時候剛吃過飯,嘯桐卻是剛吃過點心,他靠在床上,才說了聲「請坐請坐」,就深深地打了兩個嗝兒。世鈞心裡就想:「怎麼平常也不聽見父親打嗝,偏偏今天──也許平時也常常打,我沒注意。」也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今天是他家裡人的操行最壞的一天。就是他母親和嫂嫂也比她們平常的水平要低得多。 叔惠問起嘯桐的病情。俗語說,久病自成醫,嘯桐對於自己的病,知道得比醫生還多。尤其現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世鈞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爺了,便買了一部《本草綱目》,研究之下,遇到家裡有女傭生病,就替她們開兩張方子,至今也沒有吃死人,這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雖然請的是西醫,他認為有些病還是中醫來得靈驗。他在家裡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人,世鈞簡直是個啞巴。倒是今天和叔惠雖然是初見,和他很談得來。叔惠本來是哪一等人都會敷衍的。 嘯桐正談得高興,沈太太進來了。嘯桐便問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還有點熱度。」嘯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藥也不怎麼對勁。叫他們抱來給我看看。我給他開個方子。」沈太太笑道:「噯喲,老太爺,你就歇歇吧,別攬這樁事了!我們少奶奶又膽子小。再說,人家就是名醫,也還不給自己人治病呢。」嘯桐方才不言語了。 他對曼楨,因為她是女性,除了見面的時候和她一點頭之外,一直正眼也沒有朝她看,這時候忽然問道:「顧小姐從前可到南京來過?」曼楨笑道:「沒有。」嘯桐道:「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可是再也想不起來了。」曼幀聽了,便又仔細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可會是在上海碰見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嘯桐沉吟了一會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沒去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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