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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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瑾住到他們家裡來的第三天晚上,世鈞來了。那時候已經是晚飯後,豫瑾在他自己房裡。曼楨告訴世鈞,現在有這樣一個人寄住在他們這裡,他是個醫生,在故鄉的一個小城裡行醫。她說:「有幾個醫生肯到那種苦地方去工作?他這種精神我覺得很佩服。我們去找他談談。」她和世鈞一同來到豫瑾的房間裡,提出許多問題來問他,關於鄉下的情形,城鎮的情形,她對什麼都感到興趣。世鈞不免有一種本能的妒意。他在旁邊默默地聽著,不過他向來在生人面前不大開口的,所以曼楨也不覺得他的態度有什麼異樣。 他臨走的時候,曼楨送他出來,便又告訴他關於豫瑾和她姊姊的一段歷史,道:「這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沒有結婚,想必是因為他還不能夠忘記她。」世鈞笑道:「哦,這人還這樣感情豐富,簡直是個多情種子嘛!」曼楨笑道:「是呀,說起來好像有點傻氣,我倒覺得這是他的好處。一個人要不是有點傻氣,也不會跑到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去辦醫院,幹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世鈞沒說什麼。走到衖堂口,他向她點點頭,簡短地說了聲「明兒見」,轉過身來就走了。 這以後,世鈞每次到她家裡來,總有豫瑾在座。有時候豫瑾在自己房間裡,曼楨便把世鈞拉到他房裡去,三個人在一起談談說說。曼楨其實是有用意的。她近來覺得,老是兩個人膩在一起,熱度一天天往上漲,總有一天他們會不顧一切,提前結婚了,而她不願意這樣,所以很歡迎有第三者和他們在一起。她可以說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鈞當然不瞭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們辦公室裡現在改了規矩,供給午膳了,他們本來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館子,曼楨勸他省兩個錢,這一向總是在廠裡吃,所以談話的機會更少了。曼楨覺得這樣也好,在形跡上稍微疏遠一點。她不知道感情這樣東西是很難處理的,不能往冰箱裡一擱,就以為它可以保存若干時日,不會變質了。 星期六,世鈞照例總要到她家裡來的,這一個星期六他卻打了個電話來,約她出去玩。是顧太太接的電話。她向曼楨嚷了聲:「是沈先生。」他們正在吃飯,顧太太回到飯桌上,隨手就把曼楨的碟子蓋在飯碗上面,不然飯一定要涼了。她知道他們兩人一打電話,就要說上半天工夫。 曼楨果然跑出去許久,還沒進來。豫瑾本來在那裡猜測著,她和她這位姓沈的同事的友誼不知道到了什麼程度,現在可以知道了。他有點爽然若失,覺得自己真是傻,見面才幾天工夫,就容許自己這樣胡思亂想起來,其實人家早有了愛人了。 傑民向來喜歡在飯桌上絮絮叨叨說他在學校裡的事,無論是某某人關夜學,還是誰跟誰打架,他總是興奮地,氣急敗壞地一連串告訴他母親。今天他在那裡說他們要演一齣戲,他在這齣戲裡也要擔任一個角色,是一個老醫生。顧太太道:「好好,快吃飯吧。」傑民爬了兩口飯,又道:「媽,你一定要去看的。先生說這齣戲非常有意義,是先生替我們揀的這個劇本,這劇本好極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說的話顧太太一概不理會,她只向他臉上端相著,道:「你嘴角上粘著一粒飯。」傑民覺得非常洩氣,心裡很不高興,懶洋洋地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顧太太道:「還在那兒。」他哥哥偉民便道:「他要留著當點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豫瑾,他正在這裡發呆,他們這樣哄然一笑,他倒有點茫然,以為自己或者舉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來了。他一個個向他們臉上看去,也不得要領。 這一天下午,豫瑾本來有點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飯也沒有回來吃。同時,世鈞和曼楨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飯,方才一同回來,豫瑾也才回來沒有一會兒。世鈞和曼楨走過他房門口,聽見裡面一片笑聲,原來傑民在那裡逼著豫瑾做給他看,怎樣演那個醫生的角色。豫瑾教他怎樣用聽筒,怎樣量血壓。曼楨和世鈞立在房門口看著,豫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會這兩招兒,都教給你了。」傑民只管磨著他。孩子們向來是喜歡換新鮮的,從前世鈞教他們騎腳踏車的時候,他們和世鈞非常親近,現在有了豫瑾,對他就冷淡了許多。若在平常的時候,世鈞也許覺都不覺得,現在他卻特別敏感起來,連孩子們對豫瑾的愛戴,他也有些醋意。 豫瑾一個不防備,打了個呵欠。曼楨道:「傑民,我們上樓去吧,瑾哥哥要睡覺了。」豫瑾笑道:「不不,還早呢。我是因為這兩天睡得不大好──現在簡直變成個鄉下人了,給汽車電車的聲音吵得睡不著覺。」曼楨道:「還有隔壁這只無線電,真討厭,一天開到晚。」豫瑾笑道:「我也是因為不習慣的緣故。我倒想找兩本書來看看,睡不著,看看書就睡著了。」曼楨道:「我那兒有。傑民,你上去拿,多拿兩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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