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半生緣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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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一天,世鈞、叔惠、曼楨又是三個人一同去吃飯,大家說起廠裡管庶務的葉先生做壽的事情,同人們公送了二百隻壽碗。世鈞向叔惠說道:「送禮的錢還是你給我墊的吧?」說著,便從身邊掏出錢來還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夀去不去?」世鈞皺眉道:「我不想去。老實說,我覺得這種事情實在有點無聊。」叔惠笑道:「你就圓通點吧,在這種社會裡做事就是這樣,沒理可講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鈞笑著點了點頭,道:「不過我想今天那兒人一定很多,也許我不去也沒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鈞的脾氣向來如此,隨和起來是很隨和,可是執拗起來也非常執拗,所以他隨便勸了一聲,也就算了。曼楨在旁邊也沒說什麼。 那天晚上,世鈞和叔惠回到家裡,休息了一會,叔惠去拜夀去了,世鈞忽然想起來,曼楨大概也要去的。這樣一想,也沒有多加考慮,就把玻璃窗推開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經過的時候喊住他,跟他一塊兒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沒有看見叔惠,想必他早已走過去了。樓窗下的衖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風吹到人臉上來,微帶一些濕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裡暖和。在屋裡坐著,身上老是寒絲絲的。這燈光下的小房間顯得又小,又空,又亂。其實這種客邸淒涼的況味也是他久已習慣了的。但是今天也不知怎麼的,簡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見曼楨。結果延挨了一會,還是站起來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輛車,直奔那家飯館。 那葉先生的壽筵是設在樓上,一上樓,就有一張兩屜桌子斜放在那裡,上面擱著筆硯和簽名簿。世鈞見了,不覺笑了笑,想道:「還以為今天人多,誰來誰不來也沒法子查考。──倒幸而來了!」他提起筆來,在硯臺裡蘸了一蘸。好久沒有用毛筆寫過字了,他對於寫毛筆字向來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筆之前不免猶豫了一下。這時候卻有一隻手從他背後伸過來,把那支筆一掣,掣了過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鈞吃了一驚,回過頭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楨,她從來沒有這樣跟他開玩笑過,他倒怔住了。曼楨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來。」她匆匆地把筆向桌上一擱,轉身就走,世鈞有點茫然地跟在她後面。 這地方是很大的一個敞廳,擺著十幾桌席,除了廠裡的同人之外,還有葉先生的許多親戚朋友,一時也看不見叔惠坐在哪裡。曼楨把他引到通陽臺的玻璃門旁邊,便站住了腳。世鈞伸頭看了看,陽臺上並沒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楨倒彷佛有點局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並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訴你,有一個原因。」但是好像很費解釋似的,她說了這麼半天也沒說出所以然來,世鈞不免有些愕然。曼楨也知道他是錯會了意思,不由得紅了臉,越發頓住了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候,卻有個同事拿著簽名簿走過來,向世鈞笑道:「你忘了簽名了!」世鈞便把口袋上插著的自來水筆摘下來,隨意簽了個字,那人捧著簿子走了,曼楨卻輕輕地頓了頓腳,低聲笑道:「糟了!」世鈞很詫異地問道:「怎麼了?」曼楨還沒回答,先向四面望瞭望,然後就走到陽臺上去,世鈞也跟了出來,曼楨皺眉笑道:「我已經給你簽了個名了。──我因為剛才聽見你說不來,我想大家都來,你一個人不來也許不大好。」 世鈞聽見這話,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也不便怎樣向她道謝,惟有怔怔地望著她笑著。曼楨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扭身伏在陽臺欄杆上。這家館子是一個老式的洋樓,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在這臨街的陽臺上,房間裡面嘈雜的聲浪倒聽不大見,倒是樓底下五魁八馬的豁拳聲聽得十分清晰,還有賣唱的女人柔豔的歌聲,胡琴咿咿呀呀拉著。曼楨偏過頭來望著他笑道:「你不是說不來的麼,怎麼忽然又來了?」世鈞卻沒法對她說,是因為想看見她的緣故。因此他只是微笑著,默然了一會,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這兒,我也就來了。」 兩人一個面朝外,一個面朝裡,都靠在欄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濛濛的發出一圈光霧。人站在陽臺上,在電燈影裡,是看不見月色的。只看見曼楨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她今天也仍舊穿了件深藍布旗袍,上面罩著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紐子。今天她在辦公室裡也就是穿著這一身衣服。世鈞向她身上打量著,便笑道:「你沒回家,直接來的?」曼楨笑道:「噯,你看我穿著藍布大褂,不像個拜夀的樣子是吧?」 正說著,房間裡面有兩個同事的向他們這邊嚷道:「喂,你們還不來吃飯,還要人家催請!」曼楨忙笑著走了進去,世鈞也一同走了進去。今天因為人多,是採取隨到隨吃的制度,湊滿一桌就開一桌酒席。現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經都坐下了,當然入座的時候都搶著坐在下首,單空著上首的兩個座位。世鈞和曼楨這兩個遲到的人是沒有辦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鈞一坐下來,便有一個感想,像這樣並坐在最上方,豈不是像新郎新娘嗎?他偷眼向曼楨看了看,她或許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彷佛很難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沒有和他交談。 席散後,大家紛紛地告辭出來,世鈞和她說了聲:「我送你回去。」他始終還沒有到她家裡去過,這次說要送她回去,曼楨雖然並沒有推辭,但是兩人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送也只送到衖堂口,不進去的。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麼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是坐電車公共汽車,路上還可以談談,現在他們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不可,彷佛內中也有一種樂趣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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