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文集·附錄 > 愛恨傾城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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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宿舍的場景,有些怪怪的。入住雖然有年齡限制,但也有幾位年長的胖太太,大概與教會有點關係,似乎是打算在此終老的。管事的老姑娘,都稱為「中尉」、「少校」。餐廳裡為大家代斟咖啡的,是從街上臨時收容來的流浪漢。 令張愛玲感動的,是有一天胡適先生專門來看望了她。 愛玲請先生到客廳去坐,裡面黑洞洞的,足有一個學校禮堂那麼大,還有個講臺,臺上有鋼琴,台下空空落落放著些舊沙發,沒什麼人來。 張愛玲也是第一次進到這裡來,看著空洞的大廳,只好無可奈何地笑。但是,胡適卻稱讚這地方很好。愛玲就想:「還是我們中國人有涵養。」 坐了一會兒出來,胡適一路四面看著,仍是滿口說好,倒不像是在敷衍。不過,也許這並不是在誇環境好,而是在表揚愛玲沒有虛榮心,在這樣簡陋的地方也能安之若素。 這一次送胡適出來時的情景,張愛玲刻骨銘心,連多年以後的回憶也字字帶有深情—— 我送到大門外,在臺階上站著說話。天冷,風大,隔著條街從赫貞江即赫德遜河。上吹來。適之先生望著街口露出的一角空蒙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霧,不知道怎麼笑眯眯的老是望著,看怔住了。他圍巾裹得嚴嚴的,脖子縮在半舊的黑大衣裡,厚實的肩背,頭臉相當大,整個凝成一座古銅半身像。我忽然一陣凜然,想著:原來是真像人家說的那樣。而我向來相信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來沒穿大衣,裡面暖氣太熱,只穿著件大挖領的夏衣,倒也一點都不冷,站久了只覺得風颼颼的。我也跟著向河上望過去微笑著,可是仿佛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適之先生。 這裡面提到的「凡是偶像都有『黏土腳』,否則就站不住,不可信」,是說凡是著名的公眾人物,都有很鄙俗的一面。這是張愛玲一貫的觀點,可是見了胡適,她才凜然一驚——原來此人是個例外! 張愛玲臧否人物向來苛刻,以這樣的口吻來寫一個故交,絕無僅有。看似平淡的文字,細品起來,真是撼人心魄! 老人家有強烈的幻滅感,她很同情,因為她也有過幻滅——比很多人的幻滅要早得多。 1956年2月,張愛玲搬離紐約,去了新英格蘭美國東北部。,其間跟胡適通過信,彙報過她結婚的事情張愛玲自己記成「幾年不通消息」,不確。。 1958年,張愛玲申請到南加州亨廷頓·哈特福基金會住半年,享受寫作資助,曾寫信請胡適先生作保。胡適答應了,順便把愛玲三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寄還。書裡通篇都圈點過,又在扉頁上題了字。愛玲看了大受震動,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那心情,在後來寫回憶文章時都感覺無法形容。 也就是在1958年,胡適返台,就任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愛玲是在報上讀到消息的。 1962年,胡適在一次宴會上作講演後,心臟病猝發,幾天後逝世。張愛玲那時正為生活的重負所迫,在報上看到噩耗,也沒太悲痛,只是心情惘惘的。也許在她的印象中,胡適早已不是現實中人,而是歷史上的人物了。 她當時想:「在宴會上演講後突然逝世,也就是從前所謂無疾而終,是真有福氣。以他的為人,也是應當的。」 直到70年代初,張愛玲稍安穩下來,想譯《海上花列傳》,不由得想起,假如早幾年動筆的話,不但可以請胡適幫忙推介,而且他也會感到高興。想著便一驚——「這才真正覺得適之先生不在了」。 那以後,一想起胡適先生,愛玲就幾欲流淚,但是又不願意去想。有很多的人物,就這樣消逝了;有很多的氛圍,也已蕩然無存了。她只覺得「那種倉皇與恐怖太大了」,她不敢多想。 赫貞江畔的寒夜裡,有這位老人在,多少還給了她一些溫暖。 難道人世間可讓人慰藉的,就只剩下了這個嗎? 23、匆匆踏上陌生的「故土」 張愛玲此時,並不滿足于夫妻和睦、衣食漸豐。她終究不是能做籠中鳥、池中魚的小女人,一有轉機就想做鯤鵬之舉。 有一個計劃一直在她心中醞釀,秘而不宣,連賴雅也沒告訴。早在兩年前,她在辦理入籍護照手續時,偶然發現了一家英國海外航空公司,她便打聽了一下去香港的飛機票價。入籍以後,她不再擔心什麼了,想回香港去走走。 她想,與其這樣越洋為宋淇的公司寫稿,還不如跑到香港去就近寫作,恐怕機會還要多一點。 航空公司答覆她,票價要1000美元。 愛玲當時沒有行動,一是因這筆費用她根本拿不出,二是剛到舊金山也不宜輕動。於是這計劃,就一直埋在了她心裡。 現在,生活稍安頓,但寫作的前景仍不容樂觀。她連續寫了幾篇英文小說,在美國和英國都找不到買家。1959年底辛苦寫成的《怨女》遭到拒絕,曾使她一度絕望之極。該書直到1967年才由英國凱塞爾出版社出版,更名為《北地胭脂》。如今身心都還可以,豈能坐以待斃? 於是,她向賴雅攤牌,談了她的「東方之行」計劃——到香港去,求得更大的發展空間,順路再去一趟臺灣。 她此時有一個新的寫作計劃,想寫一部英文小說《少帥》,要有一些實際感受,也需要搜集相關資料。「少帥」即張學良,這時正被蔣介石幽禁於臺灣,此去就是要找機會見見他本人。 賴雅聽了,大為震驚。 他現在正如張愛玲當年親昵嘲笑的那樣,婚後完全成了「沒有作品發表的作家」,等於靠愛玲供養。現在聽愛玲這樣一說,以為愛玲有離他而去之意,更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大感沮喪。 他在當天的日記上寫道:「好,我很滿足現狀,她卻要改變!」 這一切,愛玲早已料到。她用了整整一晚上來說服丈夫,解釋了此行對雙方的好處。最後賴雅只得同意。 不過愛玲一走,病體支離的賴雅怎麼生活? 愛玲建議,他可以就在舊金山不動窩,培根和愛麗絲都可以來照應一下。 但是賴雅不聽,為了自尊,他立刻給霏絲寫信,問可否把行李托運到她那裡,接著就向亨廷頓·哈特福基金會提出申請。 這封信,賴雅事前給愛玲看過,內中言辭懇切,令人動容,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拋棄他。賴雅是以美國人的思想方式來看這個問題的——既然妻子要遠行,那就有可能不願再養活他了! 愛玲一時也講不清,就隨他去。兩人各自忙著收拾東西,小屋子裡的空氣有點僵。 可是賴雅的申請並沒被基金會接受。好在霏絲收到父親的信後,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立刻來信說,父親可以到華盛頓來,就住在她鄰近的公寓裡。 愛玲走的那天,賴雅送她去了機場。望著愛玲走上舷梯,他心裡認定:這個倔強的東方女人,一定是不會再回來了。 1961年10月13日,張愛玲悄然抵達臺北。這是她闊別6年後,腳步再次觸及故國的土地。 然而,這個島嶼,對她來說又十分陌生、只在想像中出現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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