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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鬼·妖·人》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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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汝捷先生的《仙·鬼·妖·人——志怪傳奇新論》是一本具有獨特學術價值的著作。 志怪傳奇無疑是中國文學史的組成部分。只因我國傳統的文學觀念是將經世致用的功利性放在首位,這兩種文體雖擁有眾多的讀者,卻從未進入正統文學殿堂,沒有得到學界應有的重視。直到本世紀二十年代,以魯迅先生所著《中國小說史略》和所編《古小說鉤沉》、《唐宋傳奇集》以及汪辟疆先生校錄的《唐人小說》為標誌,探討的空氣始日益展開。一般的研究者包括一些有影響的文學史著作在論及志怪、傳奇時,大都強調的是作品對當時社會生活的反映,並據此評價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從文體角度來研究其審美特徵的,汝捷這一著作還是開創。 從文體上看,從志怪、傳奇直到《聊齋志異》,自有一條日臻成熟的發展軌跡。志怪作為初創期小說最重要的文體樣式,雖然有一定的藝術價值和社會學的認識意義,但還顯得粗陋。 傳奇則如魯迅所說,是我們的祖先「有意為小說」的開端。它曾與律詩並稱為「一代之奇」;即用現代的「小說」概念去衡量,也已大致相符。志怪和傳奇各有其興盛時期,而後又相繼走向衰微。清初出現的《聊齋志異》乃將兩種文體的優長熔為一爐,創造了文言小說的又一個高峰。用著者的話說:「《聊齋志異》正如一道燦爛的回光,照亮了志怪傳奇暮色蒼茫的原野。」 在這一著作中,著者明晰有序地理出了一條文體演進的脈絡,說明了其興衰嬗遞的過程與原因。譬如,對志怪被傳奇所取代這一現象,他就結合唐代的政治經濟背景、唐人的精神需求和審美心理,分析了志怪對主體的種種不適應:人們在政治相對穩定、經濟相對繁榮的局面下,追求今生現世的幸福,不再像志怪那樣,把希望寄託于仙境、來世,寄託於因果報應。 人們要求小說具有更豐富的內容、更曲折的情節,不再滿足於志怪的「粗陳梗概」(魯迅語),只是作為簡單雷同的宗教例證。 人們對詩美的要求空前高漲,而志怪則缺乏詩情……所以,傳奇這一生機勃勃的新文體也就自然地「以對現實生活的擁抱、對藝術形式的講究和對詩情畫意的追求」,取代了自魏晉以來志怪在小說領域的主流地位。當然,傳奇也吸取了志怪中于它有用的主題、題材、技巧手段。如著名的《枕中記》、《南柯太守傳》、《櫻桃青衣》,便都明顯地取材於志怪作品《焦湖廟祝》,只是各自作了極大的再創造,形成了三部傑出的傳奇小說。 以上只是聊舉一例。本書對文體嬗變的各個環節都有所闡釋,諸如志怪如何彌補神話的不足,又如何實現正統外的繁興,傳奇如何受到古文、詩歌的滋潤,其作者的審美自覺如何在競爭的空氣中得到培養,後來又如何受到詞的衝擊,受到來自話本的強烈挑戰,如何試圖複振,等等問題,著者都作出了周密而清晰的回答。 著者指出:「文體的生命決定于它對創造主體和接受主體的適應力。」我們大致可以看出這一立論所包含的主要意思:一、一種文體的審美特質系由創造主體的思想意識、審美情趣 所決定;二、創造主體和接受主體之間是相互影響的;三、主體的思想意識和審美情趣並非憑空產生,不僅與時代背景、社會思潮息息相關,而且受到一時的社會風尚和其它文藝體裁的影響;四、文體的嬗遞不是簡單的拋棄,新舊之間總有某種繼承、發展的關係。著者正是立論在這樣的基點上,探討文體的演變過程的。 在引導讀者沿著文體的軌跡跋涉的同時,著者又讓我們在志怪、傳奇的作者們的精神世界遨遊。這是本書更主要的部分。 他分析了志怪、傳奇、《聊齋志異》文體形式的不同和內容重點的差異,但是他說: 作為獨立發展的體系,從志怪到傳奇再到《聊齋志異》,又有一些基本的、共同的、一以貫之的審美特徵。最突出的,就是不以寫實、再現為唯一目標或主要目標;作品顯示的不是或不僅是真實的社會生活,而是或更是作者真實的內心生活,是主體人格、情操、信仰的表現,是一個幻想和寄託的國度。 著者認為這一小說體系與重寫意、重抒情、重表現的傳統詩畫的審美意境頗為相通。在上引他那段話中,雖然對志怪、傳奇的寫實功能、再現機制留有餘地;分析具體作品時他也或多或少地談到志怪、傳奇對社會生活的真實呈示;但他主要的立足點和著力點則在強調作品所表現、所流露的主體的內心生活。從這一新的視角的切入,就為志怪、傳奇的研究拓寬了領域,並與再現說互為補充。 志怪、傳奇、《聊齋志異》的作者通過作品所表達的幻想和寄託,也只能是一個時代社會思潮的投影,受到歷史的限制,也隨著歷史的發展而發展。汝捷通過對具體作品的感受和分析,窺視作者的意識、下意識或潛意識,探察其內心世界,同時也注意到了由此折射出的時代人文心理。從他的闡述中,我們看到了古代人渴望幸福的種種表現:或嚮往長生不老,或仰視神仙境界,或夢想世外桃園,或歌頌堅貞的愛情,或讚揚俠義的壯舉……我們也領會了他們對所認定的善的熱愛,對所認定的惡的憎恨。幻想任意翱翔,起飛點還是現實的基地。寄託難免虛誕,反映的卻是壓抑的人性。人們正是通過幻想和寄託使感情得以宣洩,精神得到安慰。 著者給《聊齋志異》以極高的評價,認為「宋明以來,白話通俗小說的蓬勃發展使一切志怪傳奇均無法與之抗衡,《聊齋志異》乃以偉大的成就與《儒林外史》、《紅樓夢》鼎足而三,毫無遜色地站在了清初小說的領袖位置上。」但他對那偉大的成就的評述,也不是重複人們常說的作品如何反映、揭露官場的黑暗、科舉的弊端、婚姻制度的不合理;而是透過故事表面的恢詭荒誕,結合蒲松齡的身世,剖視作家的內心。他強調《聊齋志異》是「孤憤」之書,其中相當多的作品是對作者自身價值的肯定,有時甚至是悲劇性的肯定;有的作品特別是愛情題材的作品則是一種自我慰藉。當然,蒲氏的內心生活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特定時代、特定階層的烙印。他的悲哀,他的不平,他的自負,他的夢想,實際上也是那個時代許多如他一般潦倒落拓的書生的共同心理。 正是從重表現的審美觀出發,著者還就西方現代派小說與中國志怪傳奇小說的相近、相趨之處作了六點比較和闡述,即主體的頑強表現、主題的哲理意蘊、色彩的怪誕離奇、接受的間離效果、夢境的明喻暗示、文風的簡潔樸實。這裡提出了一個全新的課題,當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和興趣。不過,這恐怕也是一個需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這本書中的立論基礎,是對中國藝術精神和文論的把握。 著者具有多方面的藝術素養,富有審美能力;又有嚴謹的治學態度,認真閱讀了大量材料。他接受了不少前人研究的成果,又有獨立思考的精神。由於是從一個新的視角來切入志怪、傳奇的研討,因而就有許多新穎獨到的見解。其中不少是睿智的,但或許有的論點也會引起異議。在開創性的研討中,這是難免的,勇於說出一得之見總比墨守成規要好。 還值得一提的是,這是一本學術著作,但文風卻如此親切。論述大問題時舉重若輕,明晰清暢;探討具體作品時又舉輕若重,擘肌析理。筆墨則是一派清新灑脫,有如好的散文,讀來毫無枯澀之感。 汝捷先前從事小說美學和風格學的研究。他在《青年文學》雜誌上開闢的「小說之美」專欄(後結集為《小說二十四美》一書,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和臺灣淑馨出版社分別出版簡、繁體字本),以其新穎獨特而受到文藝界廣泛的重視和讀者的歡迎。近幾年來,他又從事小說史文體範疇的研究,這本「新論」 是其成果之一。我讀後寫了如上一點感想,權作序。 1991年12月1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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