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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中追求藝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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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王家新的一封信 家新: 一年多以前,我就想寫一點對於你的詩的讀後感,卻一直沒有寫出來。不是沒有動手,而是我對自己的某些感覺沒有把握,因而多次執筆都沒有能夠完篇,留下一疊廢稿在那裡。一方面,我不知道是不是能比較準確地感受你的詩——不是對詩的內涵的理解,而是對詩本身的感受。另外,我不知道自己對於詩審美情趣和對詩的觀念是不是已經過於陳舊,為此有些苦惱、有些迷惘,因而,我不大敢談詩。——多次寫關於你的詩的讀後感而多次頹然擲筆,就是因為在這兩方面都缺乏自信。 但這總是一樁未了的心事。今天我就以寫信的方式和你談一談,這樣可以隨便一些。談得不準確,有謬誤,也沒有關係。同時,這也是為了你可以回信談談你的意見,以便進一步思考。 記得收到你寄來的《中國畫》那一組詩的原稿時,我在回信中表示了讚賞。不僅是由於詩本身寫得好,而且顯示了你的創作正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後來你又給我看了《訪》、《空穀》等小詩,就更加強了我的這一看法。在這些詩裡,你保留了過去創作中的一些優點,但在詩的表現方法、詩的風格上,又已不同於過去,而我以為這樣是更「詩的」,是更接近於詩的本質。 在八十年代初,當你開始發表作品時,我就注意讀了。這可能是因為我們是同在一個城市——有人告訴我你是武漢大學的學生;也因為那些詩對我有一種吸引力。作為一個初來者,你的起點是很高的。你還不過剛二十歲出頭,已有著相當熟練的駕馭形式的能力,詩風那麼凝重、深沉,有的還帶著悲壯的氣氛,使我讀詩時不能一閃而過。你自己解釋過那原因: 「我發現自己不是單一的現實情緒的自我,還是承受著幾千年歷史文化衝擊的自我……我隱隱聽到一種呼喚,呼喚我們從狹小的個人存在中超越出來,把自己放在更廣闊的時空背景中重新鑄造。」你說:「寫詩需要才氣。一個人在青春期的抒情也可以是很動人的。但往後呢?起決定作用的就不一定是才華,而是看你是否具備了一種較成熟、較深刻和結實的意識結構,是否具備了一種歷史感。」 可以看出,當時你是力圖在創作實踐中體現這種要求。在生活中,一些與歷史有關的事物勾起了你的詩情。你在圓明園的廢墟上徘徊,那些被燒焦的黑褐色的石頭,使你認出了「一個民族——一個人格格作響的骨頭」(《石頭》)。在風景壯麗的三峽,你仰望絕壁上的古代巴人的懸棺,想像著最後一個被戰敗的巴人部落,在命運的嚴酷逼迫下,退向滔滔大江上的絕壁,為了拒絕屈辱和奴役,把自己交給了火,你因而從中認識到,民族的尊嚴乃至人的尊嚴的價值就在於:敢於在命運前回答:不!(《在高高的絕壁上》)你站在從歷史河谷裡升起的星空下,懷念那個在放逐中悲憤高歌,向「天道」、向人類的生存之謎、向宇宙的巨大存在發出探問、進行挑戰的古代詩人屈原,你在星空下呼喚屈原,是呼喚不斷把我們導向新的境界的生生不息的求索精神(《星空:獻給一個人》)。在那幾年你所寫的詩中,這一類的題材還不少。而即使是在以現實生活為題材的詩篇中,也充滿著對生活的思考和對未來的探求。你在人生海洋上乘坐的是「希望號」。而你的船票是——信念!「在苦難中,用雙手緊緊抓住的信念」(《「希望號」漸漸靠岸》)。你歌唱唐山大地震後依然傲立的樹,因為,就是在這樣的大樹下,在歷史的廢墟上,站起了我們咬緊牙關、充滿熱望的民族(《致唐山的樹》)。在櫻花繽紛的校園裡,你也豪邁地歌唱著:「你是個男子漢!能吟出櫻花之詩意,也要敢於扔下白手套,在雪原上,同命運展開搏鬥!」這樣的探求、渴望,為一個信念而鬥爭的精神,幾乎充溢在你的每一首詩中,無論你是歌唱海、歌唱草原、歌唱蒙古馬……就是你的愛情詩,也由於和你對人生的追求聯繫了起來,那情緒也顯得沉鬱、凝重。 你懷著對生活的激情,對理想的激情。你勇於思考,善於思考。而且,你總是力圖通過具體的形象去寄託你的思想,生髮你的思想。而你對詩的形式的掌握,也達到了相當熟練的地步。你的詩的語言不俗氣,也不雕琢,有一種純淨的美。你的想像力也是豐富的,關於這些方面,我想不必舉出例子。——具備了這樣一些條件,你的詩是應該可以達到相當的高度的,事實上,你不少的詩也的確達到了相當的高度。但是,你也有些詩,甚至包括你寫得較好的那些詩,我讀起來感到有些吃力,不容易與你的感情發生交流。而這並不是由於你的思路不清楚,表達的方式晦澀。我因而多次思考:那原因何在呢? 謝冕同志在《紀念》的序言中,除了肯定你的詩的優點外,還談了這樣一點看法:「王家新這一階段的藝術實踐,也保留了某些稚拙的痕跡。他的那些受到激情支配的意念與具象客體的結合,有時表現了游離和生硬的『附著』」。在這一點上,我也有同感。你力求在所歌唱的對象中去發掘其內在的涵義,表達你的由此而產生的某些意念,以至有時壓抑了、有時超出了你對於對象的實際的感受。你的意念不是與感受有機地溶合在一起,自然地、自如地生髮出來。你的有一些詩,有的句子和有的章節是閃光的,也可以感覺到你對生活的思想力和對理想追求的激情,然而,從總體來看,沒有達到一個完整的詩的意境;你雖然善於掌握語言的節奏,卻沒有形成真正的旋律——詩的旋律是以內在的感情為基礎的。 最近,讀到了你寄來的幾篇談詩的文章,我覺得通過這幾年的創作實踐.你對詩有了更進一步的體會,譬如,你說:「因此不要擔心你的詩沒有『思想』而把什麼都堆進去。重要的是來自你生命本身的感覺。也只有通過它才能看出一個詩人的深或淺,獨特或平庸。」我完全同意你的這一看法。詩——一切藝術,都是表達詩人(藝術家)對生活的感受、為對象所激發的感情和他的審美情趣。詩人的思想力與他的感受力是聯繫在一起的,詩人的審美情趣也是詩人思想力的一種表現,詩的思想的表達應該蘊含著感情,與詩的意象有機地溶合為一體,是從詩的內部昇華出來的。這樣的思想在詩中才是活的思想,才有它的感染力,而不是一般的理念。 而且,我認為,不能用一般的思想性的概念去要求詩。它表達的往往是一種情緒,一種意境,一種境界。這裡面就包涵著美、意蘊、哲理,而那往往難以言傳,不是用幾句簡單的「思想性」的話可以說明概括的。 因而,對於詩的題材,就不是憑著理性去有意地選擇,而是不自覺地與題材「相遇」。在某一瞬間,外界的某一情景閃電似地突然從詩人心中劃過,引發了他的感情、想像、聯想。這樣,他自己和對象就都進入到詩的境界。這樣,就有可能產生詩。——你在《我愉快地醒來》一文中,對這一點有很好的說明,那當是你切身的體會。 你的體會也反映在你的詩創作上。從《中國畫》那一組詩起,你的詩的風格有了變化,你沒有刻意求索,因而也就沒有了那種意念與客體游離或生硬「附著」的現象。那自成一個詩的世界,情景交融。你寫的是中國畫,但流貫在其中的卻是現代人的感覺和意識。蒼茫的時空感,寂靜天地中的生意,對生活的摯愛,對美的探求……,這些融合在一起,使我感動,雖然我難以去分析詩的主題和思想。詩的語言平實、自然,而有一種樸素的美。——你那以後寫的《黃河》、《陶淵明》、《訪》、《空穀》等,都進一步表明了你創作作風的這一轉變,或者說是一跨越。從這幾年的接觸中,我深感到你對人生、對藝術的理解都漸漸成熟起來。你的詩和你的人一道成熟起來。 我還注意到你在《我愉快地醒來》中的這樣一段話:「而我們現在面臨的還是一個如何把握自身的問題。一方面,有些人『反神聖』,結果把自己反到了陰溝裡;另一方面,有些人故弄玄虛致使把藝術變成了一種裝腔作勢的東西。詩的高尚和真誠哪裡去了?精神的光芒哪裡去了?是到了真正地面對藝術的時候了!」是的,丟開了人生的追求又談得上什麼藝術的追求?藝術的追求怎麼能不體現人生的追求?詩人的精神素質和精神境界是詩人的靈魂。真誠是詩的基本品格。而對於這些,人們近年來是談得太少了,特別是在青年中間。我懷著欣悅的心情讀了你這一段話。你是忠實於自己的,因而,我相信在人生的道路上和在詩的道路上,你都將邁出更堅實的步伐。 我談得很零亂,有些問題沒有展開。但我談的是自己真實的感受。不知道對你是不是有一點參考意義? 1987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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