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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荻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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荻帆在送給我的他的兩本詩選集(《布穀鳥和紫丁香》和《鄒荻帆抒情詩選》)的扉頁上,分別寫了兩句話:「這裡面有我們友誼的回顧。」「它將喚起你青春的回憶」。當我翻讀這兩本詩集時,的確感到了親切和溫暖,回想起許多往事。1940年,我在重慶南岸一所中學讀書。放暑假了,無家可歸,生活成了問題。老朋友朱文堯告訴我,田一文和鄒荻帆在復旦大學的一個小鎮上租了一間小屋,可以去找他們。田一文是我在武漢的老熟人。 鄒荻帆則不認識,但知道他是一位有名氣的詩人。當時我正在詩壇上起步不久,能夠結識他當然是很高興的。復旦大學在北碚。我身上的錢不夠買一張從重慶到北碚的輪船票,也出於一種浪漫的情緒,我決心沿著嘉陵江步行去。頂著烈日,太熱了就跳到江中游游水,當天走了六十裡,到了土砣鎮,已經疲累不堪。還剩下三十裡,我不能繼續走了。 我在搬遷到土砣的求精中學找到了一個過去的同學朱朝升(他現在是有名的電影剪輯師),他招待我吃了晚餐,留我在他宿舍裡擠住了一夜。第二天,天朦朦亮,他送我去搭木船,當天早晨到了北碚,在一間只有兩張窄床和一張破桌的小小的土屋裡,找到了田一文。還有一個穿著已經泛白的黑襯衫的青年正埋頭在破桌前寫什麼,我猜到那就是鄒荻帆。田一文為我們作了介紹。鄒荻帆走過來和我熱情地握手。當他得知我還空著肚子時,立刻邀我到一家小店去吃油條、豆漿,掏空了他身上所有的錢。 我們一見面就熟悉了起來,共同生活了一個多月。我就在他們的小土屋裡用木板搭地鋪。伙食則是在復旦大學的食堂裡頂著暑假離校的同學的名額混飯吃。當時我們是那樣窮困,而那又是怎樣令人難忘的快樂的日子啊。 一些愛好文學的復旦大學的學生常來找荻帆、一文談天,漸漸熟悉了起來。在那間小土屋裡的小油燈的暈黃的微光下,舉行過一次小型的詩歌朗誦會。十多個人將那間小房擠得滿滿的。荻帆用他那帶著濃重天門腔的普通話(他一生都沒有能改變他的鄉音),朗誦了艾青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與會者中間有幾位女同學,其中有一位使荻帆傾心,後來終於成了他終身的伴侶。我、荻帆和他的女友「小絲」常常在一起,在大石橋上,在通向北溫泉的一片桑樹林中,在嘉陵江邊,我們談詩、談生活、談自己的經歷、談理想……荻帆高興起來就在石階上大跳自編的黑人舞,我有時就高唱自編的「騎士歌」。我們就這樣度過了一些美麗的時光。 抗戰前,我在當時著名的刊物《文學》和《中流》上,就讀到過他的詩。那時他還不滿二十歲。由於知道他也是湖北人,所以另有一番感情。我特別喜歡他抗戰初期發表在《七月》創刊號上的一首小詩《江邊》,充溢在那裡面的對祖國深摯的感情使我感動。我認識他時,巴金先生已為他出版了三本詩集:《在天門》、《木廠》、《塵土集》,同時還有不少詩作在報刊上發表,是當時很活躍的青年詩人之一。《在天門》和《木廠》由於暴露了舊社會的黑暗,一出版就受到反動派的查禁。他家鄉的黑幫人物還揚言,他再返回天門就要打斷他的腿。 抗戰開始後不久,他就參加了以臧克家為首的第五戰區文化工作團,出入於烽火戰地。後來又轉到金山、王瑩領導的第二演劇隊。他演過《放下你的鞭子》中的青年,我簡直懷疑他的天門腔的普通話,觀眾怎麼能夠聽得懂。不過,他人概更多扮演的是日本鬼子和群眾甲乙之類,那倒是沒有什麼問題的。1940年,他輾轉來到了重慶,想奔赴延安,和我多次商量過這個問題,也找過一些關係,但由於種種原因,主要是由於當時的政治形勢,沒有能夠如願。為了找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他考進了復旦大學。 東北籍的詩人姚奔原就在復旦大學念書,冀汸、綠原、馮白魯後來也先後進了這所學校。我則在這所大學當過幾個月的小職員,被迫離開後,又在北碚一家小劇團裡當過一陣子演員。這群年輕人都是流亡的學生,主要的收入就是靠一點微薄的稿費,但窮困絲毫沒有損害他們歡樂的心情。他們經常相聚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他們也常嚴肅地談論時局,熱烈地討論詩。他們對詩的追求是在對理想的追求的光照下面。他們渴望有一片自己的園地,這樣就靠募捐的方式籌集到了很少數一點經費,創辦了《詩墾地》叢刊。後來,靳以先生又在他編的《文群》副刊上為《詩墾地》定期出專頁。 《詩墾地》當然是以荻帆為核心的,因為他的年紀較長,而且在詩壇上是已有一定影響的。但每一期以致每一篇稿件,都通過了大家七嘴八舌的、有時是面紅耳赤的爭論,荻帆並不濫用他作為主編的權威,而是以他親切、公正的態度和他的美學眼光來說服眾人的。他也非常注意發現和團結更多的作者。這就使《詩墾地》不止是一個同人性質的刊物,而且擴大了隊伍。《詩墾地》的創刊是在皖南事變後不久,進步文藝受到極大的摧殘,由於它的政治傾向,也由於它具有一定的藝術風格上的特色,所以受到了讀者的歡迎。可惜只出了六期,就被迫停刊了。 1943年的春天,我在重慶已無法立足,不得不遠走貴州,在一個荒涼的小城中生活了一段時期。臨行前,幾個熟識的朋友都有詩送我,在《詩墾地》上出了一個專輯。荻帆寫的是《給C·T》。在最後一段,他寫道:…… 這邊 將有旌旗舉起 將有時代的聲音澎湃 你將捲土重來 後來我的確又「卷土重去」了重慶,我與荻帆又長談過幾次。當時,他已不復有幾年前的那種單純的歡樂的心情,嚴峻的現實使他更加成熟了起來,他說我們都應該踏踏實實地生活,認真做一點事。不久,他就去了成都。一直到抗戰勝利後,我們先後回到武漢,這才又有了經常見面的機會。當時荃麟和他的夫人葛琴,肩負著黨的使命,在武漢開闢工作。荻帆常邀我去看望他們,1946年的10月19日晚上,在荻帆工作單位的地下室裡,秘密地進行了一個魯迅先生逝世十周年紀念會。到會的人數不多,大都是可信任的文藝青年,而會議的氣氛嚴肅,荃麟和荻帆都講了話。在武漢,以荻帆為核心,又先後創辦了《北辰詩叢》第一輯《沙漠的喧嘩》和《荊棘文叢》第一輯《大江日夜流》。團結了不少本地的進步作者,並在荒涼的武漢文藝界吹起了一陣清新的風,這兩個叢刊都只出了一期,就被反動派查禁了。 1948的春天,荻帆被迫離開武漢,到了香港。從他來信中,知道他一直在為生計奔波。後來在一家飛機修理工廠做工,生活才比較安定,然而工作是夠繁重的。但他一直沒有放下他的筆。我收到他寄來的一本自費印的詩集《惡夢備忘錄》,都是時事諷刺詩。同時我也在報刊上讀到了不少他抨擊反動派黑暗的統治,歌頌新的時代、新的人民的詩。 我和他再次見面,已是在解放後的北京了。他在外事部門,工作異常繁忙。他說,現在應該認真寫一點東西了。但我也感到了他在寫作中的某種苦悶的心情。他覺得應該唱出這個時代的壯麗的歌。 1953年,在全國第三次文代會上,我們幾個老朋友又得以聚會了。那與當年我們在北碚時相聚的情況當然有所不同。這是我們所嚮往的新的中國。我們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工作崗位。而且,我們已都不復年輕了。但是,沒有想到,在兩年以後,我們都在一陣突起的巨大的波濤中沉沒,彼此都失去了聯繫。只有荻帆,在經過了一年多單獨隔離反省後,僥倖地得以恢復了工作的權利。我注意收輯閱讀他的作品,但無法寫信給他,不瞭解他的具體的情況。 1962年的夏天,意外地,他出現在我面前。原來,他是陪外賓來武漢,打聽到我的住所,抽空來看我的,並約我一道到了兩處公開的場合。在我當時的處境下,他這樣做是容易惹是非的,他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他一如既往那樣親切地對待我,只簡單地問了問我這幾年的生活狀況,要我乘機多讀一點書,也不要放下筆。他回北京後,又寄來了他剛出版的長篇小說《大風歌》。幾年以後,就是那一場攪亂了全國的「大革命」。我在「牛棚」中,幾次有人來向我調查他的材料。從外調者的嚴厲的態度和偶而吐露出的幾句話中,我知道荻帆的日子也不好過…… 陽光終於又照到祖國大地,1979年9月,我到北京去。這是我二十多年後第一次又到北京。在荻帆家中,幾個老朋友又得以聚在一起了。荻帆拿出了即將發表在《詩刊》上的我的幾首詩的清樣,那是他不久前來信要我寄他的。我拿著那一份清樣,有著比幾十年前第一次發表作品時更激動的心情,那是我在艱難的歲月中唱給自己聽的歌,決沒有想到會有發表的可能的。而且,當時我的問題還沒有處理,現在卻將以一個「人」的身份出現在讀者面前。 那以後不久,荻帆在一封來信中告訴我,他剛發表的一首長詩中,有我的影子。我將那首詩找來看了,那寫的是另一個形象,但我深感到他的友情。後來我又讀到他的三首《致詩友》的詩,是分別寫給冀汸、綠原和我的。給我的那一首的題目是《拒絕》,那後兩段是: 想江邊不復是那樣月色,思念之樹常青—— 你還是那少年的影子? 我知道波浪已卷上你的頭額,浪花已濺上你的髮絲。 但是波浪並沒有吞沒你,勝利者的笑是把悲哀拒絕於門檻外,江水有情,明月有意,為我們歌難忘的真理之曲! 這裡有懷念,也有期望。這幾年來,每次見面時,荻帆總是勸我少搞一些雜務,多寫一點東西,他總是以親切的,有時是輕描淡寫的語氣談的,唯恐傷害了我。我不僅感覺到故人的殷殷之情,也感到那含蓄的責備的份量。他本人的表現就是對我的最有力的批評。他一直擔任著具體的工作(前年一場大病後才離休),寫作都是業餘進行的,他每天四時就起床寫作。這十年來,大江南北,戈壁大海上,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和歌聲。他隨身總是帶著一本厚厚的記事本,聽到的、看到的和想到的,隨時都記下來。這十年,也就是他進入老年以後,是他發表作品最多的時期。 兩年多以前,我得到他患心臟病的消息。這使我很難過。幾封從北京的來信都說他的情況不佳。1984年12月,我去北京開作協四次代表會。與會的許多朋友都想去看他,但唯恐有礙他的健康,被辭謝了。只有幾個老朋友在1985年的元旦到他家又一次聚會。我們約好不在他面前談他的病,只稍坐一會就出來。但獲幟不讓我們走。他已過了危險期,只是還很虛弱,臉瘦削,說話的聲音極其低微。我們要他到隔壁房去休息,他堅持要坐在那裡聽我們談話,並提出要和我們一道照相,說是:「再……再留一個紀念吧……」。 但奇跡的是,他幾個月後就恢復了健康,到武漢參加了「黃鶴樓筆會」。日程安排得很緊,他還是黎明即起,埋頭疾書,創作了許多作品,而且,他不聽勸阻,不讓人攙扶,去攀爬峭壁陡坡。那以後,他又多次在外奔跑。由於已經離休,他的寫作時間更充裕了。除了寫詩以外,他有一長篇小說已經完成了初稿。而今年,他已年屆七十了。 荻帆是我青年時代的友人,是我的兄長,在詩歌道路上,有好長一段時期是他攜著我的手幫助我前進的。當我回顧這幾十年來的生活時,都會想到他,感覺到他友情的溫暖。我沒有敢展開我的記述,那將會太長了。但我還必須提到一點,就是他為人的樸質和真誠,他在大城市裡生活了很久,又多次出國訪問,但他的身上始終有著鄉土的氣息。不僅對老朋友,就是對一般的熟人,對年輕者,他都熱情誠懇地相待。凡是接近過他的人,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1987年5月27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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