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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來的悼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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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伍禾 從一位友人寄來的羊城晚報的副刊《花地》上,讀到了在《詩人伍禾十五周年祭》的標題下刊登著的紺弩前幾年寫的追念伍禾的三言詩,和賀蘇、周敏新寫的悼詩。我的心感到沉重。真是歲月如流,伍禾離開我們已經有十五年了。我早已應該寫下我的悼念,卻一直拖延著沒有動筆。這些年來,如果要寫哀悼的文字,那是不止兩篇、三篇的。我都沒有寫。不是對於戰友的忘情,而是我想逃避,不願讓自己又一次沉入哀痛的心情中。但我也並不能得到心的安寧,每一念及他們,就感到愧疚和不安。特別是對於伍禾,以我們的友誼,不應該默無一言,而且他是在那樣悲慘的情況下去世的,身後又是那樣地寂寞。友人將關於伍禾的悼詩寄來,當是好意。我卻從中感到了無言的責備:「難道你不應該寫點什麼嗎?」是的,我應該寫一點什麼,雖然,只能是簡短的…… 抗戰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初中學生,剛剛開始在報紙的副刊上投稿的時候,已經知道伍禾的名字,他當時在武漢已經是一個頗有名氣的詩人了。我沒有機會結識他。抗戰期間,他在桂林為一家文藝刊物編詩。我在重慶。他寫信來約稿,這樣我們開始了通信。我們見面是在一九四四年的冬天。在國民黨軍隊的湘桂大撤退中,他和妻子聶碧蓮帶著一個不足一歲的嬰兒,在極其艱困、危險的情況下,到了重慶(他在《抗戰文藝》上發表過一篇文章記述逃難途中的情況),在一家從桂林遷來的出版社工作,名義上是經理。但那出版社的工作人員就只有他一個,除了編輯之外的一切事務:校對、跑印刷廠、發行……以至勤雜,他都必需擔當起來。 我當時住在重慶郊區,每當進城時,就去看他。出版社在一個小小的木板樓上,而那裡也就是他的家了。在堆滿書、紙型和雜物的空隙中,有一張床和一張破舊的三鬥桌。他熱情地接待我,但難得安靜地坐下來,往往是一面和我談天,一面處理著出版社的工作或是家務。他的工作繁重,做每一件事又都極其認真,因而就異常忙碌。而生活是清苦的,他沒有時間寫稿,靠一點微薄的工資負擔一個家。有幾個友人認為他得到的待遇不大公平而憤憤。我卻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的怨言。他說:「一切為了事業……」他常常滿懷喜悅地將他們出的書給我看,讚揚著那些作品。我們交往密切起來是在武漢。 抗戰勝利後,一九四六年夏初,他脫離了那家出版社,回到了武漢。我不久也回到了武漢。他主編一家報紙的副刊《長江》。我則從葛琴手中接編大剛報的副刊《大江》。我們都住在武昌,經常見面,談天、談大局,也交換一些工作上的意見。有時,兩人一道過江到漢口發稿。 那幾年,正是解放戰爭時期,在國統區,進步的文藝運動已經被反動派扼制得近乎窒息狀態。在武漢,更是一片荒涼。而伍禾所在的那家報紙是國民黨的省報。他是在「虎穴」裡工作,處境就更為險惡。 然而,在他所編的副刊上刊登的作品,大都是反映了現實生活、表達了人民的情緒和願望的。當然,他常常受到警告,友人們有時也勸他不要「赤膊上陣」。有一次,他對我說:「是的,應該注意策略。但退讓只能是在一定的限度之內。否則,編這個副刊還有什麼意義呢?冒一點風險,也是必要的。現在做什麼工作能不擔當一點風險呢?除非躺下來睡大覺。」他在一則編後記中寫道:當千軍萬馬奔騰在幾乎是一整個亞洲大陸的時候,當壯健的騎者在冒死犯難用生命創造歷史的時候,我們卻伏在一個靜如死水的斗室中,吮筆編寫。 …… 壯健的讀者無需祝福,更何況「北風吹斷馬嘶聲」。我的親愛的友人,能發光麼?一點螢火,一支燭光,一把炬火,都好都好,請把這個瑰奇的時代照得通明! 他工作的那間小廂房,是名副其實的斗室,用他自己的話說:「像棺材那樣狹長,而且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斗室。他坐在紙窗前,埋頭在破舊的條桌上,他的心和「壯健的騎者」的心一同跳動。而且,他呼喚友人們做螢火,做燭光,做炬火,來照明這個瑰奇的時代。——我們應該想到,他是在那個黑暗的年代裡,在刀槍劍戟叢中,這樣來公開宣告自己的心情和希望的。 而同時,他也注意在文學創作上抵制那些不良的傾向。當時氾濫成災的黃色文化當然是為他所厭惡的,而他也不滿意於那些主觀公式主義的作品,那些顧影自憐的感傷主義的作品,那些淺薄的樂觀主義的空洞的叫喊……而對於真正從生活中來的,反映了現實生活的真實的作品,雖然在技巧上比較差,他卻樂於推薦給讀者。他堅持的是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以來的現實主義傳統。 伍禾不止一次地對我談到雪峰同志的一句話:做任何工作,即使看來是小小的工作,都應該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的精神,伍禾正是以這樣的精神來做副刊編輯工作的。他認真閱讀來稿,發現了一篇較好的作品就異常高興,他用毛筆一絲不苟地和分散在各地的作者們寫信。他聯繫了一些知名的作家,如聶紺弩、駱賓基、鄒荻帆等,而更多的是年輕的作者,如田野、蘇汜、何鐘辛、葛珍……他對他們進行了具體的幫助,為他們的成長付出了心血。 在當時當地,《長江》受到許多傾向進步、要求進步的讀者的關注和愛護也正是必然的。伍禾正是從讀者中,從「聲氣相投」的作者中汲取了力量,從對自己工作意義的認識,從對人民、對時代的責任感中汲取力量的。他在艱危的處境中,在清貧的生活中,勤勞地而且是樂觀地工作著。誠然,《長江》上面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作,即使從當時整個鬥爭的形勢看,《長江》所起的作用和影響也是有限的。然而,它曾經團結了一批作者,它曾經照亮了黑暗的一角,它曾經溫暖和鼓舞了許多讀者的心……武漢終於解放了,全國終於解放了。我們在不同的崗位上,各自忙於自己的工作,能夠暢談的機會不多。偶爾見面,感到他心情健旺,身體也比過去好了。而且,在生活上也開始擺脫了貧困。 沒有想到,一九五五年的夏天,我們都被捲入了一陣突然而來的旋風中。我們完全被隔絕了。兩年後,我才知道原來和他在一起工作的鄭思已離開了人間,那麼,伍禾的命運呢?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呢?我無從打聽。 一九五七年的秋天,我們偶然相遇了,那是在一家醫院的門診部裡。分手兩年,卻恍如隔世。有多少話要傾吐,卻只是簡單地交換了一點彼此的情況。他告訴我,他現在一家出版社當普通的編輯,即將下鄉去勞動。那以後不久,我卻偶然聽說,在鄉下,他又戴上了「右派」的帽子,那時「反右」的高潮早已過去,他是「補劃」的。 我們再見面已經是一九六二年了。他已從鄉下調回武漢,工作關係轉到了省圖書館。他原就有肺病,一九五五年受審查期間,房間當西曬,又不通風,他就只有睡在潑過水的水泥地上,這樣度過了酷暑,卻因而得了風濕性心臟病。在鄉下勞動,使病加重了。現在不能上班,就在家裡整理關於魯迅的資料。他還是那樣認真負責,一絲不苟地工作著。 他的問題並未解決,所以來看他的朋友很少。我的處境當然不會比他好,只能偶爾到他家去坐坐。雖然我們在態度上還是親切的,但卻又可以感到某種無形的距離,我們不能也不願深談,只是一般地聊聊天,從中得到一點溫暖。這也是「相濡以沫」吧。他當時開始研究圍棋。當我們相對無言時,他就要我和他對弈。我完全是外行,而且對此道並無興趣,但為了不讓他掃興,有時就陪他下一盤。同時我感到了他內心的深深的寂寞…… 後來,就是那動盪混亂的時期。一九六七年的春天,我去看過他一次,他已病得很嚴重了,不能出門走動。我簡單地談了談自己的情況和一些見聞。他流露出對現狀的某種困惑和迷茫,後來激動起來了,說:「看來,我要戴著『帽子』去見馬克思了。哈哈!……」我打斷了他的話,提議來下一盤棋。他同意了。但一反常例,下棋時心不在焉,一下子談到解放前的某些遭遇,一下子談到對某個友人的不滿。後來,他突然說:「你看需不需要我再為你寫一點材料?那對你或者有點好處的……」他的話使我感到意外,而且,老實說,我不相信材料可以決定或改變我的命運,因為,我以為問題的關鍵並不在這裡。 所以我含含糊糊地答覆了他,而且立即轉變了話題。兩三年後,我在「牛棚」中,從一個審訊我的「小將」口中得知了他的死訊。又過了幾年,我才從一位友人那裡得知他死的詳情:他不但心臟病嚴重,而且由於受到各種摧殘,死前已經精神失常了…… 在一九八〇年,他的問題得到了平反。我參加了他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哀樂聲中,在他的遺像前,過去交往的種種情景都浮上了心頭。我從他的親切的目光中感到了他的欣慰:他曾經以他的生命的熱發出他的光,就算那只是「一點螢火,一支燭光」吧,但已融合在時代的光華中。此外何所求呢?我也從他親切的目光中,感到了他對我——一個老朋友的期望:為了珍惜倖存的生命,要讓它更旺地燃燒…… 1983年7月3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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