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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悼以外


  上星期天,接到一個朋友的信,裡面提到另一個朋友的死訊。當時我頗有一點惆悵。在目前的中國,一兩個人的死自然不值得驚奇,我雖離中年的大門還頗有一段距離,這幾年也就默默地經歷過好幾次死別的悲哀了。但這一次卻想寫下一點哀悼的文字。我和死者有十多年的交往也應該有這一點情誼。但我提筆的原因,有一半卻是為了生者:現在還健在的友人和我自己。

  死者的名字是蔣良華,我初中時的同學,一個非常——用老師的話說——調皮的學生。上課不用功不必說了,而且常常要做出一些小小的惡作劇。他的小足球踢得很好,在初中一年級時已經是校內出名的球員了。另外,他又是很出色的話劇演員,代表學校出席講演比賽的選手。總之,在課外活動中他往往占一個顯要的位置,成為我的和別的同學們心目中的英雄。

  因為住處的相鄰,也由於性格的相近,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誰起得較早時就去邀約另外一個,一道騎著自行車上學,晚上又一道回家。我還能非常清晰地記得那些大雪的冬日,天還沒有大亮,他就站在我家的窗口低聲地呼喚。低聲,是為了怕驚醒我的祖父(祖父不喜歡蔣良華,老是說他把我「帶壞了」)。他的聲音雖然那樣低,我還是在警覺地期待中被驚醒了,悄悄地爬起床,因為寒冷而顫抖著,披上衣服,走向窗口向他做手勢,一面忙亂地扣衣服。他也做手勢回答我,意思是要我快一點。我們表現得緊張而又神秘,那景象現在想來還非常生動。很快地我就穿著好了,輕步下樓。一到門外,我們就跳上各人自己的車子,飛快地騎走了,同時吹著口哨,唱著歌……

  蔣良華的家庭曾經富有過,後來衰落下來了。他的父親曾經是政界的紅人,因為風雲的變幻,加上一點別的什麼打擊,倒了台,在家裡閑住著。他看去很蒼老,很少說話。良華是他最小的、也是僅剩下來的兒子,受著老人衷心的愛撫和嚴厲的管束。他的母親(老人的第三個姨太太)的出身聽說不大值得尊重,因為她的善良和慈祥,我是非常歡喜她的。再加上一個遠房的孀居的姑母,就組成了他們冷清的家了。——他們的屋外是一個沒有人經管的廢園,有著幾棵高大的法國梧桐樹,陽光不易射到屋內。那高大幽暗的房中,常常寂靜得只聽見窗外鳥雀的喧叫聲。後來,我想,也許正因為在家中是這樣的局促,所以,一跑到外面,良華才反叛地變得那樣頑皮吧。

  那個失意的老人,在淒涼的暮年,給予他安慰的,除了獨子外,就是書籍。他收藏了好幾櫃子的書,大都是線裝的,也有一些文學讀物。因為在家裡不能胡鬧,良華就只能在書本中來開拓他的天地了。他後來喜愛文學,這種孕育是很有關係的。常常,在晚間,我和他站在椅子上在大書櫥中東翻西找,有圖畫的,故事性的,就都取了來看。開初我們還輕聲說話,後來就都沉默了,兩人都沉進了悲哀的或是美麗的故事中間,一直到他母親再三來催促他去睡覺。

  在我們讀到初中二年級時,北方學生運動的狂瀾卷到了我們所生活的城市。在幾個高年級的同學的影響下面,我們參加了一個讀書會,參與了幾次全市學生的示威遊行。良華很少出現在球場上了,他常常埋頭啃著一些厚厚的理論書籍,開始成熟起來。初中畢業的那一年,蘆溝橋的炮聲在北方震響。良華異常地狂熱和激動。他參加了一個流動宣傳隊,到鄰近的縣城和鄉下去進行各種救亡宣傳活動。常常,深夜他來敲我家的門,告訴我他們工作的情況和遇到的問題。一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在燈光下他的燃燒著熱情的臉。

  戰局激劇地轉變,我們所生活的城市已處在緊急的狀態中。他家決定搬遷到桂林。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來向我辭行。我們在街上邊走邊談。他顯得有些憂鬱、焦躁,說他原來準備到遙遠的北方去,但又覺得完全丟開父母不顧是不對的,想等他們安頓下來以後再說。他向我說了將來的打算和計劃。

  那時候,他是有著迫不及待地為這個時代獻身的激情。我們熱情地談著,一直到深夜。店鋪的大門一家一家地關上了,街上行人已逐漸稀少。我們沿著幽靜的街道走著,哪一家窗口飄吹過來一個少女的歌聲,唱的是憂憤的《松花江上》。最後我送他到家,緊緊地握手,兩人都流淚,相互叮嚀永不相忘。

  當他走進去後,我還站在陰暗中,久久地凝視在夜色中的荒涼的廢園和樓上窗口不安的燈光……不久後,我沿江西上到了重慶。有三年多沒有得到他的消息。後來他從另外一個朋友處打聽到了我所進的學校,給了我一封很長的信,告知了他這幾年的情況:他的父親在一年前去世了,家境非常困難。他原也進了學校,現在已經輟學,打算先將母親安頓在一家親戚處,他好走自己的路云云。信的語氣已不像過去那樣爽朗,甚至有一點陰鬱,但還迫望著進步。

  我想,這個社會的某一面的現實已在他面前揭開了。這是殘酷的,也是不可免的。而在一個充滿幻想的熱情的少年的發展道路上,一點痛苦和一點折磨也正是養料吧。我很快地給了他一封信,卻沒有收到回信。我想,也許他已離開了原地,而開始了悲壯的飄流了吧!我為他祝福。這樣不知音訊地又過了兩年多,我們卻在一個意外的場合下重逢。

  一個秋天的黃昏,我搭公共汽車去城裡。同車的兩個乘客因為一點什麼事爭執得很厲害。那當中的一個人的語調我似乎是熟悉的。我在人叢中擠了過去。我謹慎地打量了好一會後,就興奮地大喊了一聲。那果然是他——蔣良華,他已變得多了,戴上了黑邊的眼鏡,穿起了長袍,神情像一個中年人。但我還是從他的臉上的某種表情認出了他。

  他也顯得非常驚喜,向他的對手道歉,結束了爭鬧。我們在最近的一站下了車。我引他走進了一家小小的冷酒店。我們之間有一點拘謹,一點矜持,這是久別的友人之間常有的情形。當喝下兩杯酒之後,話就漸漸地多起來了。在我簡單地談了談自己的情況後,他向我訴說著這兩年間的遭遇。輟學以後,為了負起家庭的重擔,他做了半年的小公務員。接著湘桂戰爭爆發,無法買到車票,他和母親只有隨著逃難的人群步行。因為沿途勞累和積年的憂鬱,在途中母親病倒了。

  到南丹時,母親的病更嚴重。他說:「母親實在不能再多走一步了,坐在地上,倚在我的懷中喘息。她的臉色蒼白得真像一張紙,額上一顆一顆的汗珠。那時候要弄一杯水都非常困難,還談什麼治療呢。而且也沒有錢。我眼望著她受苦,沒有一點辦法。我心裡紛亂極了。你相信麼,在刹那間,我甚至希望她快點死去。而她終於死在我的懷裡。彌留時,她只是斷斷續續地說:『你走吧,華,你媽一生也苦夠了,你走吧,媽會保佑你的。』你看,她還是只記掛我。」

  他的眼睛濕潤,低頭呷了一口酒,接著又說:「我草草地埋葬了她,在墳前做了一個記號,打算有機會再去看看。而我看這樣的機會永遠不會有了。」他嗆咳著,臉上泛著激動的紅色。

  我告訴他我的母親也是死在那一次逃難中。後來問到他到重慶後的情況。他說他在重慶的熟人很少,好不容易找到了個小學教員的位置。

  「也只是混一碗飯吃而已,這年頭……」我驚異於他的語氣,「少年人的那種單純的熱情我已經消失了。人生的道路原來是這樣艱難。父親一死,我開始認識了這個社會的殘酷;想將母親寄居到一家親戚家裡,那家親戚曾經得過我父親很多幫助,在抗戰中發了國難財,他們卻只給我白眼。母親的死,更使我感到了人生的淒涼。而生活又是這樣不易……」

  我沉默著,在我面前坐著的是我少年時的同伴,而且我們是一道談到過理想和追求的。現在他的雄心是受到了嚴重的損傷了。我不知道我是應該給予安慰還是責備。當他低頭喝酒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了魯迅先生的小說《在酒樓上》,雖然我並不認為他就是呂緯甫。

  「我相信對這個社會和它的前途,我是還有所認識的。」他以興奮的語調說,「目前的處境我真不甘心。有時候,我自己問自己,難道就這樣消沉下去麼?我的少年時的夢想呢?」

  我想到了一個脫離集體的孤獨者鬥爭的艱難。但一時又不好向他多沒什麼,只是泛泛地說了一些鼓舞的話。他用那樣不滿的眼光看了看我,好像說:「你向我談這些空話幹什麼?!」我只好住了口,在沉重的心情中和他分了手。以後,我又和他見過幾次面,有過幾次長談。對他我瞭解得更多了一些。我明瞭他的不甘沉落的悲哀。另一面,他變得漸漸有些憤世嫉俗,在生活的泥潭中掙扎著,卻愈深地陷了下去。他有時也談到理想,但卻已失去了當年的熱情,有時甚至是以嘲笑和虛無的口吻談到當年對他是神聖的東西了。

  他因為常常發點牢騷而又自傲,和學校的同事相處得不好。學期終了時,他被解聘。在一個遠房親戚處呆了半個月,又到附近一個小學教書去了。在那座小城中,自然更寂寞,心情也變得更荒涼,給我來信很少。

  去年我離開重慶時,他趕來送行。當我們沿著一條僻靜的街道散步時,我想到了九年前在武漢為他送別的情景。那時候,他是一個滿懷熱情的少年,而現在他已只能以悲憤哺養自己。那時候,他要告別的城市因危急而漸漸冷落了,但我們的國家是以英雄的氣魄在災難中屹立,上升;而現在,我要告別的城市因戰爭的勝利而漸漸冷落了,但我們的國家卻被覆上了巨大的新的戰爭的陰影,有的人想獨佔勝利而置人民於深淵……呵,九年!我似乎聽到了時間河流的洶湧澎湃,心中充滿了異樣的情懷。他很沉默。我瞭解他的心情。我叮囑他珍重,應該看到自己身外,應該看到將來。

  分別時,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以被壓抑著的顫抖的聲音說:「你回去看一看我們過去的城市,看一看我家的廢園。我大概一兩年內走不掉了。回去又有什麼意思呢?哪裡都是一樣……記住我,常常給我信,我……」他沒有能夠說完下面的話,我的眼裡也充滿了眼淚。

  我回到故鄉後,給了他幾封信都沒有收到回復。一直到兩月前,才接到他一封很長的信,裡面有一段這樣的話:……我已經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是老肺病,吐血,恐怕是好不起來了。因為空閒,我思索了許多事情。過去,我自暴自棄,甘願滅亡,甚至多次想到過自殺。病了,卻又特別感到生命的可貴。

  每天早晨,睡在床上,聽見小學生們在操場上唱歌,我就有著強烈的生的欲望。迫望著追回失去了的少年時期。我的心中,有一股神聖的火焰,照明一切,向我指示了未來。我已經痛切地知道,這幾年,我是錯誤的。我的消沉和墮落不能也不應責備生活。戰敗者不應埋怨敵人的強大……我想起了你對我的幾次長談和我們之間的爭論。我現在是真正地理解了這個世界的痛苦和莊嚴。如果能夠,如果我能夠從頭生活一次,我該是多麼快樂呀……但是,我怕已經晚了。

  這一封充滿了生命的呼喊的信,給了我很強烈的震動。我張羅了一點錢為他寄去,安慰了他,希望他好好養病。

  這以後,他就沒有信來了。我不知道他的病好了沒有?在異地的小城裡,誰照顧他呢?……當我再知道他的消息時,卻已是死訊了。

  我有一點惆悵,卻並沒有流淚。這個時代已將我們的感情鍛煉得粗糙了。但我卻立意要寫下一點哀悼的文字,為過去美麗的少年時期的友誼,為死者的受傷的靈魂,而且——也為生者,為我自己。

  我痛切地感到,死者的悲哀也正是我和一些年輕的友人多多少少所共有的。誰不曾有過燦爛的年華,少年的夢想?但是這些年來,我們也看到有多少人是在生活中沉淪了。有的一心經營自己的小巢,成了安分守己的小市民;有的在一點挫折和打擊下退縮,在暴風雨中將頭縮進折斷了的翅膀中去;更有的走上了背叛的道路,賣身投靠……在看到這各種各樣的變化時,是不能不感慨或憤懣的。

  良華則是屬￿另外一類。他還是比較真誠的,也還沒有忘記自己當年的夢想。但他也在生活的重軛下苦苦地掙扎著,迷失了自己的道路,耗盡了自己的力量。這是一個帶有普遍意義的悲劇。但我想這不應該是一個宿命性的悲劇,並不是就不能找到出路的。當我前夜重讀良華的信時,我戰慄。為什麼我們在死前才懺悔,在不能挽回時才覺到自己錯誤。我覺得我也真正懂得這個世界的痛苦和莊嚴了。

  我簡單地、零亂地作了這樣一點追述。窗外,是夏初的黑夜,白日的燥熱是已經過去了。烏雲沉重,預告著深夜的雷雨……

  1947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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