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曾卓 > 七星劍 | 上頁 下頁


  看報,知道漢口這兩天也下過大雪了。我們這邊也下了的。前兩天是細雨,第三天就飄起了雪,愈下愈大,當天就鋪了兩寸多厚。好幾年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雪了。坐在窗前,望著在風中飛旋的雪花,積雪的屋,披雪的樹,白色的草場……是感到了一種奇異的情趣的。夜間,和幾個朋友喝酒,一小盤花生米和幾塊幹子就是下酒菜。沒有錢買炭,就用了一台自製的電爐燒了一盆開水。大家就圍在冒著熱氣的水盆旁邊,邊吃邊談,似乎也頗為愜意。

  後來,我又冒著雪獨自到街上去看看。街上所有的店門全都已緊緊關閉住了,每一個窗口都鋪滿了溫暖的燈光。寒冷的、閃著白光的長街上,沒有別的人。雪飄著,靜靜地、緊密地,飄著。我有了很多溫暖的回憶:童年時在雪地上打雪仗、堆雪人;一個在遙遠的山區的除夕夜,我冒著大雪,跋涉幾十裡路趕回家去……就在這種溫暖的心情中,我回來睡了。在棉被上蓋了很多衣服。我睡得很好,很甜。

  第二天,放晴了。陽光照在積雪上面特別耀眼。我還是維持著飄飄然的心情。拿過當天的報紙來看,知道就在昨天的風雪裡,有十幾個難民凍死了;另外還有幾百個難民將要凍死,如果得不到及時救濟的話。但是,有一些新近擁擠到這座城市的「要人」們,卻在忙著賞雪。當時,我是冷笑了的。但隨即我就想起了自己。昨天我不是還在大雪中感到了「溫柔」麼?!

  當天的黃昏,收到了你的信和一束《長江》的單頁。你的信的開頭一段是:「和你們信同時,收到了上帝寄給我這個庶民的西伯利亞的寒流。我這個除了妻兒別無親人的庶民,就受到了好好的懲罰了……所以,心情既壞,咳嗽又發。」那麼,可見,不但是「要人」和「難民」,就是親近的朋友之間,對於同一事物,也就有著這麼不同的感受了。

  因而,也就有了對於你和別的幾個友人的懷念,有了對武漢的懷念。日子真快,離開你們和那座大城,已經是整整一個月了。記得我開初回到闊別了整整八年的武漢時,我是激動的。我當時曾寫過一篇短文大約地敘述了我的心情。但是,那激動不久就消失了。繼之而起的是憤懣。同時,我也感到沉悶,沉悶得很。武漢,據說,也有一個文壇。我卻沒有看到。我所看到的,只是有著這麼幾個友人,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默默地耕耘,發出一點聲音。相濡以沫,歌者和聽者都因而感到一點溫暖。難道不就是這樣的麼?!你還記不記得那難得的幾次聚會?記不記得,有時候,在深夜,我們在苦惱地高談之後,是怎樣地相對默然?

  記不記得我和你常常在各人工作完畢後,相伴渡江,一路長談?……這些,我是記得的,懷念的。我為什麼要在這裡瑣碎地說到這些呢?你也許將問。我也同樣地問我自己。這就像看到雪而感到「溫柔」一樣,人們,至少是,我自己,有時是容易在小小的事情上動情的。這說明,在感情上,我們仍殘留著一些弱點。離開武漢的前一天,我結束了事務上的手續,從漢口獨自渡江回武昌。那時,已是黃昏。倚在船欄邊,看著展覽著燦爛的晚霞的藍天漸漸黯淡下去,兩岸景色蒼茫,大江上船桅如林……我想到,明天,就要離開這裡,離開這裡的友人了,感到了一陣酸楚。你看,有時候,我就會這麼脆弱。

  但自然,也還是走掉了。那種小知識分子不健康的情緒也終於漸漸淡漠了下來。但是,懷念還是有的。原以為這裡該好一點吧。這裡卻是更沉悶的。真是如愛羅先珂在舊北京所感覺到的,只是嚷嚷而已。在武漢時,還有幾個在默默地工作著的朋友。在這裡,默默地工作著的人當也有吧,我卻不認識,因而更感到寂寞。每次接到你寄來的《長江》和H寄來的《北辰》時,我是感到了親切和喜悅的。

  那麼,你們還是在勤勞地工作。而有時從你的來信中,卻又談到了你的苦惱和煩躁。我理解你的心情,因為我也有類似的心情。你在《長江》五五二期的《編後記》中說:「我們所杌隉不安的,是在這洶湧澎湃的浪潮裡,我們付出了什麼?我們所能付出的又是什麼?雖說我們是全力以赴,而檢討起來,恐怕是寒傖而襤褸的吧。」是的,是寒傖而且襤褸的。但是,只要我們是「全力以赴」,只要我們是在工作中寄託了熱情和追求,那麼寒傖也就是收穫,襤褸也會發光的。在目前,我們豈不是只能守著我們所能夠做的工作麼?也正如你所說的,我們的命運,「正是註定了要在各個角落,各個泥潭中掙扎著躍進的。」

  離開武漢的那個晚上,我就說了要給你寫一點當時的心情。因為忙亂,也因為懶,一直沒有寫。這回提筆了,卻又寫得如此瑣碎,如此零亂,並沒有將我的意思表達清楚。但我想,你所注重的,還是遠地友人的那一點切切之情吧。

  問好你和別的友人。

  1946年12月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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