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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愧於「人」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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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讀到尤利烏斯·伏契克(1903—1943)的《絞刑架下的報告》,是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這是一個人在死獄中的手記。他幸運地從一個事實上是「自己人」的看守那裡得到了紙筆,有機會時就偷偷地寫幾行。他要說的話是那樣多,而死神隨時可以抓住他,所以他常常耽心自己不能寫完。在他寫了最後一頁不久,就被處決了。 這是名符其實的絞刑架下的報告。 然而,令人驚異的是,這是激蕩著歡樂的書:生命的歡樂,戰鬥的歡樂。作者自己就正是這樣說的:「我們為歡樂而生,為歡樂而戰鬥,我們也為歡樂而死。因此,永遠也不要讓悲哀同我們的名字聯繫在一起。」他純真而樸實的歡樂情緒是浸潤在全書中間。當我們讀的時候,不能不滿含眼淚——不是由於悲哀,而是真誠的感動,感到自己是在生命的祭壇前受著洗禮,一股聖潔的熱流在內心迸湧,鼓舞著自己向前奔去。伏契克說:「我愛你們,人們,當你們也以同樣的愛回答我的時候,我是幸福的……」 讓我們來讀一讀這本書,看我們能不能以同樣的愛來回答。 伏契克在捷克斯洛伐克被德國法西斯佔領後,作為捷共的中央委員,轉入地下堅持著鬥爭。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四日,被德國秘密警察逮捕,犧牲於一九四三年九月八日。 在這不到一年半的時間中,他從生被帶到死亡的邊緣,又漸漸複生,而後重新面向死亡。在這中間,備受苦刑和折磨。 如果他被捕的當時拒捕(當時他身上帶有手槍),他就可以僅僅一死,而不致遭受酷刑和折磨。但是,考慮到在場的五位同志(在敵人眼中,他們不是問題那麼嚴重的人物)的安全,他沒有這樣做。他被捕後,遭受多次的毒打和重刑,眼看必死,連敵人也說,「夠他受的了!」同牢的難友為他唱起了挽歌。然而,他又奇跡般地慢慢活了過來。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體質好,也因為他有堅強的生活意志。雖然這「生」,不過是使他又一次經受苦難,面向死亡。 而他原是熱愛生活,渴求著日常的自由的生活的。當熬受著苦刑,一步一步迫近死亡的深淵時,在昏迷中他卻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獄外的生活的節奏,想像著獄外的生活的洪流。當他從彌留中慢慢醒過來時,他說:「我希望再過一過自由的生活,再能多多地工作,多多地愛,多多地唱,多多地在世上遊逛。要知道我現在才剛剛成熟,我曾有過這麼多的力量。」而且,正由於是從死亡的邊緣回來,他是如此強烈地感受到生活的美麗和幸福,在最普通的事物和現象上都能發現迷人之處。 他在黑暗的獄中感歎著:「多麼想看一次日出呵!」 審訊他的特務在知道酷刑不能使他屈服後,想到多彩的生活可能對他是有力的誘惑,因而把他帶到城裡,坐在公園中,對他說:「我知道你愛布拉格,你看看它吧,你難道不想回到這兒來嗎?」 當然想的。夏天的傍晚,已經有點秋意的布拉格被淡藍的輕煙籠罩著,像是成熟了的葡萄,又像葡萄酒那樣的醉人,令人想看它,擁抱它,一直到世界的終止日……然而,回答是:「如果這兒沒有你們,它會變得更美麗。」 這種力量:從生到死,死而復活又重新面對死亡,忍受幾乎不能忍受的肉體上的折磨,抵抗那種為自己所熱愛的生活的誘惑——這種力量從何而來呢? 伏契克說:「我清白地活到現在,我願意至死都做一個清白的人。」 ——力量來自人的尊嚴。 他說:「千百萬人正在為爭取人類自由而進行最後的鬥爭,成千上萬的人在鬥爭中倒下了。我就是其中的一個,而作為這最後鬥爭的戰士的一個,這是多麼壯麗呵!」——力量來自為自由而鬥爭的戰士的自豪感。 那個審訊他的特務對他說:「你們輸了,你們所有的人都輸了。」 「只有我一個人輸了。」他回答。 「你還相信共產黨會勝利嗎?」 「當然相信!」 ——力量來自對信仰、對勝利的堅定的信心。 是的,人的尊嚴,為自由而鬥爭的戰士的自豪感,對信仰和勝利的堅定的信心,這就是他的力量的源泉;這就是他面向死亡而滿懷歡樂的原因。 伏契克寫到在獄中與他的夫人古絲妲兩次的相見。她是他艱難而不安定的生活中的忠貞的伴侶。地下鬥爭和經常的離別使他們永遠保持著初婚的感情。在伏契克被捕後,她也被捕了。 第一次是在伏契克被捕的當晚。秘密警察領她去對質,要她承認那個人是她的丈夫。面對著已被蹂躪得不成人形的最親愛的人,她連眼神都沒有流露出一點恐懼,斷然地說:「不,不認識!」 可以想像,她要以怎樣大的毅力,才能承擔巨大的痛苦,才能忍住自己的眼淚,才能克制沖向前去的激動。 另一次是秘密警察企圖讓古絲妲去「影響」伏契克。敵人告訴她,如果伏契克還「執迷不悟,今天晚上把你們倆都槍斃。」 古絲妲用溫柔的眼光注視著伏契克,這樣回答敵人:「這對於我不是恐嚇。這正是我的請求:如果你們把他打死,就請你們把我也打死吧。」 兩次相見中的不同的表現,表現的是同樣堅貞的愛。而且這不只是一個親愛的伴侶的形象,也是一個堅定的戰士的形象。 伏契克還一個一個地刻畫了監獄中其他英雄們的形象。他懇切地希望將來的人們記住他們,希望大家知道:「沒有名字的英雄是沒有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面貌,自己的幻想和希望。因此,其中任何一個最不著名的人的痛苦,也不比那些歷史名人的痛苦更少些。」 這是一段感人至深的話。只有真正關懷人、尊重人、懷著真正同志愛的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伏契克就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一個一個地寫著他所接觸到的難友們,這些人在平時是平平常常、默默無聞的,然而在那最黑暗的煉獄中,他們的生命發出了強烈的光輝。 叛徒也總是有的。譬如米列克,他也是捷共中央委員。伏契克曾以為他不致叛變。然而正是他,被捕後就供出了所有的他知道的同志。對於伏契克,這是比敵人最殘酷的毒刑還要沉重的打擊,使他感到無比的痛心。值得注意的是,談到米列克時,他沒有責駡,只是指出米列克的信仰和勇敢都同樣是淺薄的,經不住幾下鞭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指出米列克不理解,懦弱能夠損失比生命本身更多的東西。他的語調是平靜的,然而這是最大的輕蔑——一個胸懷寬闊的戰士對一個叛徒的輕蔑。 那麼敵人如何呢?那個平時溫順的瑪麗亞被捕的時候,帶著幾乎驚奇而又不無幽默的語調對那個打她的秘密警察說:「這麼漂亮的小夥子……原來是這樣的野獸!」 她形容得很對,這正是一群野獸。他們穿著納粹制服,制服袖口上A字金板在閃光。 然而他們只有人的外形,沒有人的內容、人的心靈。 伏契克也一個一個地勾劃了他們的形象,描寫了他們的殘暴、卑劣、貪婪,也描寫了他們內心的虛弱和惶惶不安。他們沒有真正的信仰,隨著戰爭局勢的逆轉,逐漸失去了原有的狂熱和傲氣。譬如那個秘密警察珂克拉爾,他在佈滿塵土的燈罩上寫著這樣憂鬱的話:「一切都成過去了。」甚至想要自殺。而那個綽號「野豬」的斯密唐茨,在聽了一個「犯人」講述了政治形勢以後,說:「你是這樣想麼?……大概是這樣的,我們是不會贏的。」他歎息著,從此不再耀武揚威地吼叫,也再不敢隨便地毆打犯人了。 這是監獄,看來是沉悶、陰森、恐怖的,然而這也是一個沸騰著鬥爭的世界。 那些「犯人」手無寸鐵,是任人蹂躪的被迫害者,而且看來是分散和孤立的,然而卻是一個偉大的集體。一種在監獄中顯得更突出、更溫暖的友愛將他們聯合了起來。當你受刑回來,將受到難友們細心的照料;當你走向刑場,每一個鐵窗後面都有人向你招手,呼喚著你的名字,響起壯烈的送行的歌聲。在這裡每一個英勇的行為都受到讚揚,一閃念的動搖都會受到注意。如果你叛變,將會受到集體的唾棄,而沒有比監獄裡的唾棄更難忍受的了。 這是遠離前沿陣地的壕塹,它被敵人四面包圍,但決不投降。 在監獄中,要得到紙筆,往往是要冒著生命的危險的。伏契克沒有利用這珍貴的紙筆更多地寫自己。然而,通過全書,表達了他對敵人的憎恨,對叛徒的鄙棄,對同志們的熱愛,對事業的忠誠,對信仰的堅定:反映了一個偉大戰士的靈魂。 他生長在一個很有音樂修養的家庭裡,養成了對音樂的愛好。在獄中,當傷勢還未復原的時候,他就開始歌唱。他的這一篇報告,也就是一首歡樂的、壯麗的歌。它曾經鼓舞了千百萬為自由而鬥爭的人們,當然也能夠鼓舞我們。「人們,我是愛你們的!你們可要警惕呵!」這是他報告的最後一句話。 在那個時代和那樣的環境中,他的像警鐘一樣轟鳴的這句話,含意應該是:必須保持清醒,戒備敵人;必須提高自己,戰勝敵人。 而在今天,對於我們,這句話應該有另外的含意。 不能不承認,這些年來,特別是經歷了十年浩劫後,彌漫在我們周圍的某一些精神狀態是值得注意的:冷漠、懷疑、謹小慎微、玩世不恭、憤世嫉俗……最耽心的是個人的平安,最關心的是家庭的幸福。有一些年歲較大、稍有經驗的人,習慣於用流行的語言來應付場面;有些年輕人,不願膜拜在神前,卻連一切神聖的原則都拋棄了。——造成這樣一些現象有其社會因素,是可以理解的,但從對個人的要求來看,未必是應該諒解的。 在今天,就某一意義來說,我們要警惕的是我們自己,是我們身上的那些不清潔的東西。要做到這一點,要戰勝自己,是一場長期的、艱難的鬥爭。此外,還存在著別的困難和阻力。前幾天,一位經歷過風浪的老朋友對我說:「我現在何所求呢?只想盡自己的力量做一點事,說幾句真實的話。」沉默了一會,他又加了一句:「有時候,這樣也很不容易。」 我理解他的心情,也理解他的話的含意。是的,有時候,即使做一點該做的事,說幾句真實的話,也需要英雄的氣概的。 但如果我們連這一點也做不到,那還有什麼可談呢? 要做一個無愧於「人」的稱號的人。要有人的信念和人的品質。 伏契克,這個真實意義上的戰士說:「人啊,我是愛你們的!」 作為一個人,我們也應該自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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