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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魯賓遜的一天(4)


  白力使出了一慣的戰法,將頭一低向那個大孩子撞去,一面用腳絆住他的腳,那孩子馬上摔倒了。白力壓在他的身上。

  細毛看見同伴摔倒了,想上前搶救。然而他的右腳被小蘭緊緊抱著。他用力拖。又用手打她的頭。然而他的背後重重的挨了一下,回頭一看,一個小孩抱著一個鐵盒子,一隻手還拿著一支竹刀正打下來,細毛一想不好,閃開身就跑。他的同伴已掙扎著站起來,跟在細毛的背後跑著。

  「多欺少,狗子咬。」他們回頭來罵。

  「有膽量的別跑,一個對一個。」白力用手叉著腰。

  白強在地上拾了幾顆石子,扔過去,他也學著他哥哥的樣子用手叉著腰,喊:「好漢不跑。」

  但那邊並不是好漢,愈跑愈遠了。只回頭丟下一句話:「有本領,你們就別走。」

  白力說:「笑話,只要你敢來。」

  白強說:「有膽你來。」

  小蘭也說:「敢來,砍頭的!」

  而咪咪小貓也叫著,好像說:「咪咪,敢來,敢來……」

  他們三個人圍坐在草地上吃餅乾。小蘭埋怨著白力,怪他去得太久了。白力卻以為錯在白強,說就是等他。而白強說:

  「你沒有告訴我,我會知道你要來嗎?難道我是神仙嗎?」

  接著他們高興地談著這一次打架的勝利,都哈哈大笑著。

  各人誇耀著自己的功績。

  白強看看餅乾已吃去一大半了,有點痛心地說:「不吃了吧。飽了,飽了。」

  白力說:「再吃一塊,怎麼樣?」

  白強從盒裡拿出了兩塊,給白力小蘭一人一塊,就將盒子關起。說:「慢慢的吃,不回家。要一點一點的吃。還有明天。」

  於是他們躺在地上。

  「你幾歲?」白強問小蘭。

  「五歲。你呢?」

  「我比你大,明年我就進學校。我六歲。」

  「不要談這些。」白力說:「我要問問,明天怎麼辦?還有今天夜裡。」

  「我是不回家去睡的。」白強說。

  「夜裡,會有狼的,媽媽說過,怕得很。」小蘭說。

  白強說「狼,不怕,我有刀。」

  他們談得這樣興奮,說今天夜裡要燒一堆野火,圍著唱歌。說明天早晨要去捉一隻羊來,擠奶吃,而且生小羊。說白力是魯賓遜,小蘭是禮拜五,而白強就叫禮拜四……

  最後,白強提議捉迷藏,立刻就得到同意。

  「一、二、三——」豁拳。

  結果,小蘭輸了。她用手蒙住眼睛。

  「不許看呵,看的不是人。」

  白力躲一顆大樹後面。而白強躲進土地廟,將草蓋在身上,一隻腳露在外面。

  「好了。」

  小蘭將眼睜開,躡著腳向各處溜著眼珠。在土地廟前,她立刻看到了白強的腳,她一把拖住,高聲地笑了出來:

  「捉住了,哈哈,捉住了。」

  白強撅著嘴站起來,滿身都是草:

  「不算,不算,你偷看了。不算。」

  小蘭說:「誰偷看不是人。」

  白力也跑出來了,說:「白強不作興賴皮,不作興。」

  他們三人都笑起來了。

  而突然,小蘭的臉正經起來,怔怔的,接著就放聲哭了。

  那邊正站著三個人。第一個是細毛,後面跟著一個大男人和一個大女人。

  那女人一看見小蘭就喊:「你這個小鬼,出來一天不見人。

  啊喲喲,看你這樣子,你哪裡找這麼一身衣服呀?」

  那男人可板著臉,一把就抓住了臉色完全蒼白,連哭都不敢大聲的小蘭:「走,回去!」

  白力沖上去:「你做什麼,你是什麼人?」

  那個人一把將他推開,說:「小孩子,少管閒事。」

  那個女人說:「他是小蘭的爸爸呀。」

  白強舉起小竹刀,向著得意洋洋的細毛砍去:「媽的,漢奸、走狗。」

  白力完全失去了主意,他向那個女人說,「小蘭的籃子在我家裡,我們領她出來玩的。你們回去不要打她呵。」

  小蘭被她的爸爸媽媽拉走了。回過頭來以留戀的眼光,看著白力擦著眼淚。

  白力眼圈突然一紅,又跟了上去,向那個女人說:「你們別打她呵,籃子在我家裡,領她出來的是我。」

  白強也跟上去:「小蘭,我的家近得很,來玩呵。」

  他倆站著,看因為害怕而發抖的小蘭被那兩個大人挾著走了。

  白力忽然記起一件事情,他在地上撿起小蘭留下曬的衣服,追著送了上去:「小蘭,你的衣裳。」

  小蘭看一看自己身上的又長又大的衣服,哭著說:「我脫下來,你的。」

  白力急急地說:「送你,送你。」又回頭向那個男人說:「籃子在我家,一會給你送來,我領小蘭玩的,你可別打她呵!」

  白強搖搖擺擺地抱著餅乾盒,挾著他的竹刀。白力失神的走著,背著書包。

  晚上的野火呢?明天的捉魚呢?禮拜五呢?——現在只剩下小魯賓遜了。

  他倆都悲傷地走著。

  白強想回家了,不好意思說出口,白力,也想回家,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小蘭一走,他們覺得失去了一切支撐他們的勇氣。

  他們垂頭喪氣,悲傷地走著。

  「哪裡去呢?」白強問。

  「………」白力只想哭。

  「你認得小蘭有好久?」

  「只一天,今天。」白力的眼淚終於流出來了。他想小蘭回家一定會挨打。

  森林裡響著回巢的鳥的翅翼聲。天色漸漸晚了。

  他倆垂著頭在暮色中走著,後面跟著小貓。

  回到家裡,白力一進房門便聽見媽媽撅著嘴跟爸爸在吵架:「你看好好的一個孩子給你打跑了,怕得連家都不要了,要是真的跑不見了可怎麼得了。」媽媽的話有點帶哭聲。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爸爸不耐煩地在房裡踱來踱去。

  媽媽看見白力一回來,驚奇得大叫起來:

  「啊呀!你回來了呀!可把人急死了!」

  白力低著頭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兩隻水汪汪的眼睛不時偷看站在那裡的爸爸,他怕爸爸會又給他一頓痛打。

  「你到底到哪裡去了呀?」媽媽走過來拍拍白力的肩膀問。

  「我……我……」白力說不出話,心裡一面只想哭,一面害怕著爸爸的雷霆。

  「娘姨!」爸爸大叫一聲,白力駭了一大跳,恐怕爸爸的下文是叫娘姨拿雞毛帚來打他。可是不是。爸爸說:「打一盆水來給孩子洗澡!」

  白力心裡一直壓著的石頭到這個時候才算放下來,同時臉上驚悸的表情漸漸消失了,慢慢浮上一陣歡悅和安慰的笑容。

  這一夜,白力從來沒有睡得這麼甜過。

  第二天清早白力起來吃過早飯便上學去了。

  1942年12月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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