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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魯賓遜的一天(1)


  (兒童小說)

  換上的襯衫,已染滿了污漬。沾滿了泥點的書包提在手上,轉著眼珠看看爸爸。

  爸爸躺在靠椅上看書。白力走近門邊時,他已經看見了,現在卻不正眼瞅他一下。

  早就放晚學了,和白力同學的小朋友早就回家了。就是不見白力的影子。因為等他,晚了半小時才開飯。做爸爸的生了氣,說是回來非打他不可。

  白強望著站在門邊的哥哥,向他皺了皺鼻子,表示事情不妙。白力自己也知道闖了禍,以求救的眼光看著媽媽。

  做媽媽的懂得遇難的兒子的心理,裝腔作勢地罵道:「你這小鬼,野到哪裡去了?飯都不知道回家吃。你是野人嗎?走!

  吃了飯看我收拾你。」

  白力滿心歡喜,以為得了救星,低著頭隨著媽媽向內房走去。

  「站住!」

  爸爸將看著的書向桌上一拍,大吼一聲。

  白力感覺著一陣雷在頭上響過,不得已地背著爸爸站住了。可憐地看著媽媽。白強也知道一個風暴將要開始了,只替哥哥擔心。

  「你褲子後面怎麼弄的?」爸爸問。

  白力用手向屁股後面摸,白強順眼一看:嗨!好大一個破洞。白力忙轉過身子。

  「大概是……溜滑板……滑板上,有釘子。」白力低聲說。

  頭低垂著。

  「我不是向你說過,叫你不要溜滑板的嗎?」爸爸大聲地吼著:「布料這麼貴,褲子破了誰還做得起新的?」爸爸一面說,一面逼近白力。白力向後退,一直抵住牆邊。

  媽媽開口了,說:「這種學校也真是的,滑板上面怎麼能有釘子呢?」轉向爸爸:「等他吃了飯再說吧!不要先就弄得鬼哭神嚎的。」

  爸爸說:「不准吃飯,不按時回家就不許吃飯。」爸爸的大手抓住了白力:「放學這麼久,你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又到後山爬樹?」

  白力掙扎著,說:「沒有,沒有爬樹。」

  爸爸要看白力的手,白力不肯,把雙手都插進褲袋裡。但終於被爸爸拖出來了,用力一板。白力像一個被宣告死刑的囚犯,眼淚流在蒼白的臉上。

  小手上汙黑,而且還在流血。白強上去看看,有些怕。

  媽媽看見血就慌了:「你看你是怎麼弄的?唉,我替你拿些紅藥水去。」說罷就預備向內室走去。但衣角被白力拉住了。白力怕媽媽走了沒有人拉架。

  爸爸可一巴掌打了下去:「你還說沒有爬樹?一手的血,爬了樹還要撒謊。」

  白力躲著,跳著,嚎啕大哭起來。

  媽媽只想拉住爸爸:「讓他洗了手,吃了晚飯再說吧!先就打得哭哭啼啼的,算怎麼回事呢?」

  白強坐在小竹椅上,他為挨打的哥哥焦急得很。他想:「爸爸真不是一個好爸爸。」

  最糟的是,白力跳著、閃躲著的時候,口袋裡的小寶貝都給跳出來了。彈弓一把,小石子無數顆,洋釘一枚,竟還有一隻奄奄一息的小麻雀。

  白強站起來,想去拿麻雀。但是爸爸把他吼住了,還在他頭上打了一下。白強心裡好氣,重重地搖了小竹椅,表示對爸爸的不滿。

  爸爸可沒有注意到他這些。只是繼續著打白力。後來覺得可以住手了,就問:「你以後還爬樹不爬?」

  白力用手擦著眼淚,把臉弄得汙黑,不回答爸爸的話。

  媽媽看見爸爸的手又有舉起的意思,推著白力:「說呀,說以後不爬樹了。」

  「不……不爬。」

  「以後讀書還用不用心?」

  「用心。」

  爸爸一直到問得可以滿意了,這才讓媽媽領著白力去洗手。接著吩咐王媽把麻雀,石子丟出去。

  白強跟著媽媽和哥哥走進臥房,他對哥哥充滿了同情。

  白力馬馬胡胡地吃了一點飯,推說身上不舒服,就爬上了床。白強陪著哥哥睡了,在床頭上拿了幾塊餅乾,向哥哥手裡塞,但哥哥不要。

  白強要哥哥講今天打麻雀的事,哥哥不肯。白強知道哥哥心裡難受,就說:「爸爸不好,爸爸太凶。」

  整夜白力都沒有睡好,做了許多怪夢。他對於爸爸一再地痛打他,感到實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在學校裡,旁人稱他為小魯賓遜,打架從來未遇到過敵手。但一回到家裡,卻要忍氣吞聲地受爸爸的折磨,這樣下去,真是不可想像的。

  他醒來了,爸爸昨晚對付他情形,又浮在他的眼前。他輕手輕腳的爬下床來,穿好衣服,就在這時,他決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匆忙地洗完了臉。聽一聽隔壁房裡,似乎爸爸正在起床,有著穿衣服的聲音和咳嗽的聲音。

  白力慌忙地將書包裡的書倒在抽屜裡,找了幾件衣服塞進去。又慌忙地將書包背好,在床頭下拿了媽媽昨日留給他的今天的早點錢,預備走了,但走到房門邊又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一看,弟弟正好睡。他走過去,將弟弟搖醒。

  「喂!白強,喂。」

  白強揉揉眼睛,看看哥哥。

  「餅乾……你的餅乾,」白力結結巴巴地說,他覺得向弟弟要東西吃有點難為情:「餅乾再送些我,好不好?我要走了。」

  「啊?」弟弟睜大眼睛看著他。

  「我要走了,走了不回來了。把你的餅乾送些我,這個家我不住了。」

  弟弟聽懂了哥哥的話,忙亂翻身起來,穿著衣服:「你走,我也走。爸爸壞得很。」他知道哥哥要走是因為爸爸。

  但哥哥阻止了他。哥哥說:「你小得很,你走不動的。」

  弟弟說:「我有六歲了,還算小麼?」

  白力費了好多力氣才說服了弟弟,弟弟答應不走了,將餅乾放了許多在白力的書包裡。弟弟從來沒有這麼慷慨過,白力心裡很感動。想了想,從書包裡將一柄短木刀抽出來,這柄刀,弟弟曾問他要過,他不肯給,還因而打過架的。現在,白力將刀丟在床上,說:「送給你吧…。」弟弟一看,急急地說:「你留給你自己,我不要,你拿去,我不要。」

  但哥哥已走出房外去了,只是低聲說了一句:「你可別告訴爸爸呀,別說我走了。」

  白強想到哥哥走了就不回來了,不敢高聲地哭起來。隔壁房裡的媽媽聽見了,問:「白強,你一大早哭什麼,是哥哥欺負你嗎?啊?」

  白強抽噎著,說:「我做夢,夢見了一隻吃人的大老虎。」

  白力走出門外來了。帶著他家的那只小貓:咪咪。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情襲擊著他,他忽然感到對家有一點留戀。他回頭看了看開著的百葉窗。他想:「媽媽該已起來了吧!。」

  他又突然記起了弟弟平時對他的許多好處。他失悔過去為什麼要常常和弟弟打架。

  至於爸爸,他也覺得並不像所想的那麼壞,不是常買東西送給他嗎?而且有時帶自己去逛街。

  他搖擺著頭,想把這些思想擺開。因為,他簡直要動搖出去流浪的計劃了。他加快了腳步,急急地向郊外走去。

  這是一個好天氣。太陽也剛剛起身,從對面小山上懶懶地爬起來。天空明亮,佈滿了彩霞。田裡已有耕田的農人。樹林裡的鳥都歡快地唱著,風輕輕的吹在臉上,柔和得如媽媽的手掌。

  他看一看樹上那麼多的小鳥,他想到沒有將彈弓帶出來,真是一件損失,由此,他又覺爸爸真不是一個好爸爸了。

  走著,走著,已好半天了。在學校裡,現在大概已開始上課了吧。今天應該是交算術練習的,而他一道題也沒有做。學校生活他是喜歡的,對於做算術,背國文這一套,卻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感到有點累,找到了一顆大樹,就在那下面躺了下來,用書包做枕頭,將小貓咪咪抱在懷裡,他記起書包裡還有弟弟送的餅乾,就拿了幾塊出來。一面吃著,一面計劃著以後的生活。

  他想著魯賓遜在一個孤島上獨自生活的情形,他想要有一支打獵的槍就好了,不知不覺就昏昏沉沉的睡熟了,餅乾都散落在地上。

  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他突然驚醒過來,睜開眼睛一看,面前站著一個小小小女孩子,手裡正拿著幾塊餅乾在吃。她因為不小心而手碰了白力一下。看到白力醒來,她就慌張地將餅乾向地上一撒,跑開了。

  白力跳起來抓住了她,凶凶地問:「做什麼,偷餅乾嗎?」小貓咪咪也跳起來,向那女孩子直叫。

  那個女孩子完全慌張了,有兩顆發亮的水珠在她的眼裡閃爍。她掙扎著,想從白力的手中擺脫掉,小嘴輕微地張動,說:「不……不」。一種對幼小者的憐憫使白力的手鬆開了。

  「別怕呀!」他輕聲地向那個還在想逃開的女孩說:「我不會打你的。」

  「我餓,肚子,餓。」那女孩大睜著眼睛看著白力。

  「那麼,」白力從地上撿起了女孩擲下的餅乾,塞在她的手裡,說:「吃吧。」

  女孩驚奇地望著他,用嘴尖咬著一隻餅乾,隨後就大吃起來。真的,她是餓了。

  白力將她拉到樹旁,兩人並排坐下。小女孩仍感到有些怕,但漸漸就恢復自然了。

  白力看她吃得那麼急,就說:「你慢一些吃吧。」

  那女孩子穿得很壞,簡直不能說是衣服。赤著一雙腳,有著長長的兩條辮子,眼睛又大又亮。

  「你叫什麼?」白力問。

  「我,」那女孩將最後一塊餅乾放到嘴裡。「我叫——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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