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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床(2)


  「你就跟我一道睡好了。」李學文,為某種熱情所支撐著,說:「你看,我可以把鋪拉大一點。」

  小號兵看著李學文,用那種惶惑的感動的眼光。「不好,那怎麼好咧。」他怯生地笑著,「你先生太……我有地方睡,真的。」他極有把握似地加上一句說。

  「不要緊,」李學文動手將鋪拉大一點,熱情地說,「你看,這兩個人夠睡,都是出門,都是朋友,你……我們是一樣的:

  ……」他為自己的熱情和慷慨感動著,突然有了眼淚。他原想說:「我們都是一樣的受難者,」他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小號兵感動而又不安,他不能明白這位先生的熱情。「真是怪呢,這是個什麼人啦?」他想。傻笑地看著四周的人們,那笑容說:「你們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你就睡締,」那位商人推了小號兵一把,大聲地忿怒地喊:「這位先生好心好意的……不識抬舉!」商人暗地向小號兵做了一個鬼臉。

  小號兵在床邊坐下了。他不知應該怎樣應付眼前的處境。

  他感動而不安,望著李學文,露出了生硬的笑容。

  李學文側著身子睡著,為小號兵空出了位置。小號兵腿上的濃重的藥味和身上的汗氣使他皺眉。他對自己說:「這是我應該拋棄的知識分子的潔癖。」

  小號兵看看情勢,知道非睡不可了。他用衣包做枕頭,只用半邊身子睡在床上,儘量避免貼近那位先生。為了怕又要引起冗長的談話,他馬上就裝做睡熟了。「我看今天是做新郎官了,好白的被呵!……這是個什麼怪人!」他暗笑著想,發出故意的鼾聲。

  「他睡熟了,我們的小號兵,小農民睡熟了……他們勞累,辛苦,受難……為他工作,為受苦的農民工作。」李學文想,「藥味好難聞,汗氣也重。」李學文用手掩住鼻子,但馬上又放開了。「我應該忍受……到鄉下去艱苦地工作,……唉,你罪惡的大城,我們永別了……新的生活……」。

  在夜半,從一個悲哀的夢中,李學文醒來了,好一會,他才記起他是睡在船上。在深夜的寂靜中,只有馬達的沉重的,單調的響聲。船在黑夜中駛進。他抬頭看了看四周,小號兵還睡在他旁邊。在微弱的燈光下照著的橫七豎八地睡著的人們的臉,是都呈露著疲乏的苦惱的表情。

  李學文溫習著剛才的夢境,他只能想起一些片斷。他在思索中是完全清醒了。他想起了在那個大城中的三年的生活。那一切,是曾經為他厭惡過的,現在都親切地被回想了起來。他記起了那些生動的快樂的場景:鬧市、劇院、音樂會、夜間幽靜的長街……他又記起了幾個女郎,特別是那個被他秘密地愛著的,每天黃昏時在他們宿舍的窗下經過的,歡喜穿天藍長衫的少女……「別了,永遠地別了!」他悲哀地想。在這個荒涼的夜半,而他又是孤獨地在旅途上,他不能像在白天那樣以別的熱情來鎮壓自己。他淒涼而甜蜜地想著這一切,而且依戀著這一切。

  他翻動了一下,嗅到了濃重的藥味和汗味,他又翻過身子,以背朝著小號兵。

  在馬達的沉重的單調的震響中,在他的淒涼而甜蜜的回憶中,他又設想了將來。「鄉村的生活是平板的,枯燥的。工作將多麼艱苦……我要好好地開始,與農民的生活打成一片,向他們學習……但我將在那裡默默地過一生嗎?我的青春就這樣埋葬了嗎?」他搖頭,想擺脫這樣的思想,但在這個淒涼的夜半,他不能夠。

  他強迫自己繼續白天的思想,但白天他所設想的各種計劃,在此刻都成了虛無的飄渺的東西。「沒有光華,沒有名譽,沒有歡樂……我是完了。」他悲哀地想,流出了眼淚。

  有什麼東西突然壓在他身上。他抬頭,看見那是小號兵的腳。同時,他強烈地嗅到了藥味。在此刻,這藥味特別令他不能忍受。他奇怪自己怎麼會跟這麼一個人睡在一道,他憤怒地推開了那只腳。

  「哎喲!」小號兵發出苦痛的叫聲。像在兵營中一樣,他一醒就突然地坐了起來,用手揉了一下眼睛,困惑地望著李學文。

  李學文敵意地看著他,他用他自己的悲哀滋養了自己的憤怒,他想:「什麼東西,兵、人民,滾你媽的蛋!」他睡下了,故意將腳張開,佔據了大半個床位。

  小號兵檢查了一下繃布,撫摸了一下傷口,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看了看四周,又睡下了。

  「起來,起來!」李學文迅速地爬起來,大聲地憤怒地喊。鄰近的人們有幾個被驚醒了(那個商人也在內),撐起半個身子,眯著疲乏的眼睛,驚奇地、不滿地看著李學文。

  小號兵也爬了起來,與李學文對坐著。從李學文的表情和眼光中,他懂得了實際情形。他不自覺地又露出了生硬的笑容。但在他心中,卻有著狂暴的憤怒。「狗×的,你耍老子的把戲!」

  「你另找個地方睡好不好?」李學文在四周的眼光的逼視中,以較溫和的調子說:「你睡又睡不安生,藥味又大,又是汗臭……」

  小號兵環顧四周,迅速地站了起來,他提起衣包的手是顫抖的,他想大聲地罵一句什麼,又忍住了。他長久地以燃燒著的眼光凝視著李學文,突然,他回過頭,從人體的縫隙間,走過去。

  李學文看看小號兵蹣跚的背影,忽然又有一點哀憐。

  「哪,這你拿去墊,」他將當作枕頭用的一床破帳子拿了起來,向小號兵走過去,「拿去墊吧。」

  小號兵站住,拾起了旁人對他的施捨。隨著一聲憤怒的叫聲,帳子又被扔回在李學文的床邊。小號兵頭也不回地向著陰暗的寒冷的船頭走去了。

  李學文回過頭來,想向那個商人解釋一點什麼。但那個商人一接觸到他的眼光時,就重又睡倒了。李學文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自己也睡下……

  194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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