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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伯高傳(6)


  十二月十日,中國最大之產業組合漢冶萍總工會開成立大會於漢陽,開始即請伯高演說,他的演說大意如下:

  「今天貴會成立,鄙人無限喜慰,特來致祝,至於演講,誠不敢當。鄙人一入貴會招待室,即見一張畫片,地球上大書一『工』字,這是表明世界是工人的,將來的世界,也只是做工的人才能存在。就事實說,工人實在是創造世界者。我們看看:世界偉大華美的建築物,是不是工人做的?一日行幾千里的輪船、火車,是不是工人做的?天空海底的飛機、潛艇,哪樣不是工人的創作?人類的衣、食、住及一切維持生活的物品,哪樣不是我們工人血汗所造成?這樣,我們明明是創造世界和維持人類生存的元勳,應該是占世界最高上的地位。可恨那不良的社會制度壓迫我們,以致一般人都把我們看得極其卑賤,甚至隨意踐踏侮辱,說我們是依靠有財產的人生活。不勞而獲的地主富翁,他們反還要說他們是我們勞苦的兄弟們的衣食父母。咳,這是從何說起?他們這般黑良心的糊塗蛋,說出這種話,這是何等的可惡可恨!我們現在實在要覺悟了,我們實在是真正的他們的衣食父母。不是我們工作,他們哪能活命。這是我們勞動的兄弟們應有的根本覺悟。再者,我們要知道壓迫我們的是資本主義的制度,即是一般不勞而食坐擁萬金,吸取我們勞動者的膏血以滋養他們蠢笨的肥軀的資本家。但是我們中國的資本家,還沒有強盛起來,他們的生命還是握在外國資本家手裡,我們中國的資本家,還是跪在外國資本家腳下,搖尾乞憐以求苟活,他們還不配做我們的對手。他們比我們還更可憐,他們哪裡夠得上做我們的敵人。我們要看清楚,我們真正的敵人是外國資本家,是國際帝國資本主義者!國際帝國資本主義者許多年來,用武力和經濟兩重強大的勢力掠奪我們,把我們弄得非常苦痛悲慘的地位,這不獨是我們勞動階級為然,就是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一切中國的民眾,都是受同樣的壓迫。我們全中國的同胞們,大家應該覺醒,國際的帝國資本主義者,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我們應該聯合起來,一致的反抗。勞動階級的同胞們,資本主義是我們的仇敵,國際(英,美,日,法等)資本主義是我們全國民眾的共同仇敵,我們要率領我們全中國的民眾,去打倒國際資本主義呀!」

  十二月下旬,車行加租與車夫反抗,兩方均積極進行,以伯高之奔走活動,乃定於十二月三十一日雙方開對等談判以解決此問題。在談判之前,伯高作「漢口人力車夫俱樂部對於租界人力車行主張減租及廢除包頭制理由書」數千字,登載漢口各報,懇切詳明,極為社會所同情。兩次談判,他均以車夫會(即俱樂部)聘請的仲裁人之資格出席。于車夫代表及律師主張減租及廢除包頭制時,他盡力擁護他們的理由,對於相反的意見,頗加批駁,並發表廢包頭制由車夫會領租的辦法,精密妥當,卒令對方折服。倘談判能繼續進行,則廢除包頭,由車夫會領租之制,必能實現。詎料二七慘變發生,功敗垂成,勞動運動,誠遭不可計算之損失!

  伯高為車夫會活動的努力,已取得工會與車行的直接交涉權,車夫之地位由此大為提高。又因車夫在經濟上受行主及包頭之雙重剝削,故努力從事包頭制之剷除,以求第一步之解放。且包頭制一廢,由車夫會直接領租,則車夫會已有一半參與管理之權,是伯高預為工人爭得管理產業的地位。在兩次談判中,廢除包頭制由車夫會領租之主張,已有成功之望,苟再假以時日,則伯高運施其活動之力,必能于談判席上,取得完全之勝利。惜乎,厄運飛來,元兇肆虐,未閱月而伯高竟以京漢之役被殺,是豈勞動界之不幸,亦國家社會之大不幸也,可勝痛哉!

  當車夫會與車夫交涉之期,漢口英國香煙廠工人又因廠家違約,無故開除女工代表,一再交涉無效,於一月四日舉行第二次全體大罷工。煙廠罷工正在堅持之際,而英租界棉花廠工人於是月十日因廠中職員侮辱工人代表發生衝突,英國巡捕將工人捕去,工人群眾反抗之,因而英國海軍登岸,租界全部戒嚴,工人大受摧殘,至激起數千人之大罷工。此時大冶下陸鐵礦工人亦因工資不敷衣食,上司虐待難忍,而舉行罷工,經二十日尚未解決。其他各業工人起而組織工會,成為改良生活而起交涉者不勝枚述,此正工潮之極盛時代,伯高之勞碌更不堪矣!

  花廠罷工經過八九日,由調人出面談判解決,得相當勝利,伯高對此事亦間接指示機宜。香煙廠罷工,愈演愈烈,堅持半月之久,卒賴工聯會出面調和,雙方開談判數次。伯高以工人請出的仲裁人之資格出席會議,他以很嚴正的態度主張工會代表的直接交涉權,他說:

  「工人所以設立工會,對內在團結工人的精神,對外在代表工人之利益,溝通工人與工廠兩方之意思。欲期意思易於溝通,全在直接,欲期意思不至淩亂,尤在團體表示,執行此項表示,則在工會代表。此就理論而言,工人固應有工會。工會固應有代表。質言之,工會代表對於工廠及任何方面應有直接交涉權。再就歷史而言,他國姑置不論,即如英國,在百年前,已有工會組織,在五十年前已有勞工保護法、工會組織法。近年來,而英之三角同盟,如運輸工會、鐵路工會、礦工會等,不獨對工廠主有直接交涉權,即喬治首相亦時枉駕至工會,與工人握手、與代表討論工人生活問題。保工如赤子,彌患于未然,此英之政治,日趨於光明,勞資衝突,日趨和緩,未始非喬治首相溫情主義之所致也。貴香煙廠,既屬英國資本,廠主且屬英人,對此政治常識,當亦耳聞熟矣。再就中國而言,年來全國已成立之工會,不下數百所,未聞有資本主否認工會者,亦未聞資本主否認工會而工會不成立者。且愈否認工會,而工會愈鞏固。例如香港總督否認海員工會,反促成中華海員之大聯合,此所謂壓力愈大反抗力亦大者是也。再就貴香煙廠而言,前此與工會訂條約時,即已承認工會代表與貴廠有直接交涉權,條約俱在,墨蹟未乾,只因貴廠違背條約,蔑視工人代表。以素重信用著名于世之英吉利人,而有此不信之疵汙,實深遺憾。此工人所要求恢復工會代表直接交涉權,貴廠應於承認之理由也。」

  在談判中,工人代表提出「添加工人應由工會介紹,開除工人應得工會同意」之意,他擁護工人代表之主張說:

  「工會能溝通工會與工廠之意思,已於前條理由所述。是欲工人與工廠之意思永久溝通必全廠工人之意思合為一致;欲全廠工人之意思合為一致,非全廠工人皆入工會不可;欲全廠工人皆入工會,則工廠之添補工人,應予工會以介紹權,則前述溝通之目的,庶幾不至流為空談。若工人既由工會介紹入廠,其來歷如何其技能怎樣,人以類聚,自比工廠主較為明晰;縱有竊逃情事,自易尋護辦理,較之工廠自由招集,烏合而來,烏合而去者,其利何啻倍蓰。況查工會組織之始,原為一職業介紹所,故前日花廠工會談判,花廠花行欣然允諾花廠工會有介紹工人之權,故添補工人應由工會介紹。添補工人,既應由工會介紹,則開除工人,自應經工會同意,此乃天經地義,無待贅述。矧此次罷工之遠因,在擅自開除工人,為消滅再次罷工起見,是開除工人,尤不可不取得工會同意。此于添補工人應由工會介紹之後,所以連帶有開除工人須經工會同意之主張,而貴廠應納此議也。」

  他的主張,對方都無詞來反駁他。他又于工人代表提出「工廠規則應與工會協定」之主張而被對方拒絕之後,起立聲言:

  「廠內規則,即最近各國之所謂工廠法是也。工廠法者,即工人之規矩準繩也。欲工人安心工作,不逾規矩,必工廠法能適合於工人之生活狀況。工人之生活能力與生活狀況,惟工人始知之,故欲工人遵守工廠法,必工廠法適合於工人生活狀況,欲工廠法適合於工人之生活狀況,必代表工人之工會,能參加工廠法之規定。此各國年來關於保工條例或工廠法之制定,多容許工人代表之參加,而國際保工會,且專請各國工人代表與資本主代表齊聚一堂,共謀國際工人之平等待遇。此又工會要求廠內規則應與工會協定宣佈之主張極為合理也。」

  此次談判,因工人代表堅持不屈的抗爭,又經他以公平的態度,義正詞嚴的擁護工人合理之主張,經過幾次之波折,而英國資本家卒歸屈服,於一月二十二日,談判告終,條約成立。經過前後兩次共三十餘日,外與洋資本家及洋奴反抗,內與工賊及饑寒困苦奮鬥之大罷工,遂得完全勝利之解決。然而伯高之功力偉矣!

  是年(一九二三)一月十五日為德國斯巴達卡斯團的首領李卜克內西及盧森堡女士被害的第四周年紀念日。伯高和他的同志、工人、學生等開追悼李、盧及黃、龐(系一九二二年一月十七日被害)大會于武昌。會場空氣森嚴而悲慘,演說者均慷慨激昂,聞者多下淚。伯高講演德國社會民主黨的歷史,斯巴達卡斯團的產生,李蔔克內西和盧森堡的奮鬥,如何反對軍國主義和帝國主義,如何反對資本主義和冒牌的社會主義,以及死難的情形。他於敘述詳細的經過情形之中,夾著許多警策深刻的批評。那時,聽者均憤激悲傷而流淚。末後,他又說到黃、龐的被害,他說:

  「軍閥之殺工人和工人的領袖,是不免的,因為工人奮鬥的目的,不獨是要打倒資本家,在目前尤其急要的是打倒萬惡的軍閥和勾結軍閥宰割中國的國際帝國主義。工人在經濟上固然是受資本家的掠奪,然在政治上尤其受軍閥官僚及國際帝國主義之層層壓迫與摧殘。中國資產階級的勞力尚未雄大,他們一樣與勞工階級受內外的壓迫,所以工人目前的任務不在打倒資產階級而在打倒軍閥與外力。軍閥之存在,工人絕對得不著集會、結社、言論和罷工的種種自由,至於保障勞工利益的法律,更是無望。我們不推倒軍閥,是絕無生路!把消滅軍閥和外力的革命做到了,我們才能幹我們最後的目的——無產階級的革命。李蔔克內西和盧森堡死於冒牌的社會主義者、賣階級的奸賊、投降於資產階級社會的社會民主黨的政府之首領之手。我們追悼他們,痛惜德國到現在還在一群強盜的宰製之下,無產階級愈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們追悼黃、龐,痛惜他們的事業未成,而被無恥的、奸險狠毒的資本家和萬惡的、兇暴的軍閥殺死!痛惜他們死後,大仇未複,而軍閥之勢焰日張,全國人民——尤其是勞苦群眾愈陷於水深火熱,萬劫難複之境!我們目睹時艱,痛心國難,千仇萬恨,創重痛深,來日大難,前途尚遠。他們為主義,為革命,為無產階級,與奸賊戰,與仇敵戰,與一切反動的黑暗勢力戰。他們用他們的生命、他們的頭顱、他們的熱血去爭取主義的成功、革命的成功、無產階級解放的成功。但他們已犧牲了他們的一切!我們勞苦的同胞離解放的道途尚遠,留下的重擔和未走完的路途,在我和我們同志的肩膀上!遼遠的路途和艱難的重負,我們前僕後起,不斷的前進,終有達到之一日。同志呵!不用悲傷!不用畏怯!我們一同踏著李蔔克內西、盧森堡和黃、龐等失敗的血跡而前進!」

  嗚呼!孰知他在這次演說之後,恰恰一個月的功夫,竟實踐他的宣言,於二月十五日之晨,悲壯的踏著李、盧、黃、龐和「二七」諸戰士的血跡而前去!

  工潮的澎湃,風起雲從,京漢長辛店的工會與漢口車夫會同時組織,一年以來,長足的進步,各站的工會都先後成立。總工會的組織,當然勢不容緩,而且等之久矣。長辛店的大罷工,得著了光榮的勝利,且給全國工人以極大興奮。一月五日,經半年慘淡經營的總工會一切籌備就緒,法規均已制定,議決於二月一日開成立大會。以伯高系著名的勞動運動的領袖,工人階級最勇敢、最強健的戰士,而且他對於京漢工會亦有許多勞積,所以聘請他為法律顧問。在開會期前,京、津、滬、漢的各報上,都登載成立會的啟事,並函請各界人士屆期到鄭州參與盛典,各地工會及勞動運動有關之人,均在被請之列。然因此惹起軍閥的忌恨,軍閥走狗趙繼賢[6]、馮沄的電告,於是更啟吳佩孚等摧殘屠殺之決心。吳於一月二十九日電令禁止開會。

  雖在黑雲密市、危機四伏之中,成立會不因此而中止;一面總工會派代表與吳佩孚交涉,一面各處慶祝代表如期赴會。一月三十日晚伯高和諸位同志、各工會各團體代表及新聞記者共百數十人,附以音樂隊,在江岸工會集合。伯高等有極動人之演說,後乃浩浩蕩蕩赴車北上。

  車過沿路各站,工人齊集歡迎,來賓演講致謝,然因軍閥摧殘之警訊傳來,人心激昂憤恨。歡迎的演說集會中,充滿了森嚴、恐怖、憤激之空氣。在信陽車站的演說臺上,伯高大聲說道:「工友們!人民有集會、結社的自由,民國的約法上明白規定。我們工人創造的功勞甚大,在人民中占重要的地位,為什麼不能享受約法上之自由?軍閥吳佩孚等,野心勃勃,南征北剿,不是依賴我們製造武器及交通運輸的工人麼?他的生命,他的勢力都是建立在我們身上,他不知感恩,反要摧殘我們,壓迫我們,剝奪我們約法上應有的權利!工友們!這是何等的無理?這種橫逆之來侮辱之來,我們豈能忍受?現在壓迫之來,是不或免的,我們當此大敵在前,當然有進無退、善自防衛。工友們!努力奮鬥呵!」此外,經過駐馬店等處,伯高都有演說,詞意與前略同,而激昂之慨尤過之。此時,工人興奮達于極度,因外力的強壓,而爆發遂為不可免之勢矣。

  一月三十一日午後車抵鄭州市,各地代表及赴會慶祝者約數百人,均居旅館,但鄭州已成戒嚴之局矣。總工會赴洛之代表,因吳佩孚猾譎不可端倪故不得要領而歸。是晚總工會代表會議,決定次日開會。伯高及同行諸人,次日上午結隊持旗,並攜匾額對聯,往工會慶祝,音樂隊隨其後,行至中途,武裝軍警密佈,如臨大敵,阻止前進。經代表再三交涉無效,伯高及諸人,憤不可遏,忍無可忍,乃奮不顧生,沖過陣線,拼命前進,擁入會場。群眾大呼「勞工萬歲!」「打倒軍閥」及「京漢鐵路總工會萬歲!」「勞動階級革命萬歲!」並宣佈京漢總工會成立。同時場內外軍警密佈,全副武裝,向群眾示威,百般恐嚇。伯高等猶大聲疾呼的演說,群眾放聲大哭,與軍警反抗,至數小時之久,始沖圍而出。是晚軍警佔據旅館酒店,不准諸人住宿飲食。伯高及諸人乃於是晚搭車南下,臨行對於京漢工會代表有極誠懇沉痛之談話,以勉勵之。車上伯高與諸人商議京漢問題甚久。次日(二日)上午,由伯高發起,在車上演說,各人自由發表意見。演說中,群眾激憤之氣,直可拔山填海!

  是日車抵漢口江岸,下車後複集會於江岸工會,報告經過。江岸工人聞之,切齒頓足,憤恨萬分。當晚總工會委員長及秘書來漢,決定二月四日全體罷工,發佈宣言,要求條件。

  二月四日實行罷工。是日湖北全省工團聯合會開代表會議,商議援助辦法,伯高出席以為顧問。會議結果,決定第一步發佈宣言以作聲援;第二步作一致行動,同情罷工。二月六日各工會組織慰問隊至江岸京漢總工會,慰問後萬餘人結隊遊行示威,行經租界及華街,武漢全市震動。

  二月七日上午,工聯會開會商議實行第三步辦法,伯高以顧問資格出席,因有他事,未終席即請假退出。旋即赴夏口審判廳閱卷。是日京漢全路被曹錕吳佩孚蕭耀南等大屠殺。午後江岸工會被軍隊圍攻,槍斃五十餘人,將工會首領林祥謙「梟首示眾」,傷者無算。武漢大戒嚴,各工會被封,工聯會遭劫,軍警密佈街市,捕拿工人領袖,伯高於是晚在寓所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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