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潘先生在難中 | 上頁 下頁


  在鄉下住的幾年裡,天天看見牛。可是直到現在還像顯現在眼前的,只有牛的大眼睛。冬天,牛拴在門口曬太陽。它躺著,嘴不停的磋磨,眼睛就似乎比忙的時候睜得更大。牛眼睛好像白的成分多,那是慘白。我說它慘白,也許為了上面網著一條條血絲。我以為這兩種顏色配合在一起,只能用死者的寂靜配合著弔喪者的哭聲那樣的情景來相摹擬。牛的眼睛太大,又鼓得太高,簡直到了使你害怕的程度。我進院子的時候經過牛身旁,總注意到牛鼓著的兩隻大眼睛在瞪著我。我禁不住想,它這樣瞪著,瞪著,會猛的站起身朝我撞過來。我確實感到那眼光裡含著恨。我也體會出它為什麼這樣瞪著我,總距離它遠遠的繞過去。有時候我留心看它將會有什麼舉動,可是只見它呆呆地瞪著,我覺得那眼睛裡似乎還有別的使人看了不自在的意味。

  我們院子裡有好些小孩,活潑,天真,當然也頑皮。春天,他們撲蝴蝶。夏天,他們釣青蛙,穀子成熟的時候到處都有油蚱蜢,他們捉了來,在灶堂裡煨了吃。冬天,什麼小生物全不見了,他們就玩牛。

  有好幾回,我見牛讓他們惹得發了脾氣。它繞著拴住它的木樁子,一圈兒一圈兒的轉。低著頭,斜起角,眼睛打角底下瞪出來,就好像這一撞要把整個天地翻個身似的。

  孩子們是這樣玩的:他們一個個遠遠的站著,撿些石子,朝牛扔去。起先,石子不怎麼大,扔在牛身上,那一搭皮膚馬上輕輕的抖一下,像我們的嘴角動一下似的。漸漸的,撿來的石子大起來了,扔到身上,牛會掉過頭來瞪著你。要是有個孩子特別膽大,特別機靈,他會到竹園裡找來一根毛竹。伸得遠遠的去撩牛的尾巴,戳牛的屁股,把牛惹起火來。可是,我從未見過他們撩過牛的頭。我想,即使是小孩,也從那雙大眼睛看出使人不自在的意味了。

  玩到最後,牛站起來了,於是孩子們轟的一聲,四處跑散。這種把戲,我看得很熟很熟了。

  有一回,正巧一個長工打院子裡出來,他三十光景了,還像孩子似的愛鬧著玩。他一把捉住個孩子,「莫跑,」他說,「見了牛都要跑,改天還想吃莊稼飯?」他朝我笑笑說,「真的,牛不消怕得,你看它有那麼大嗎?它不會撞人的。牛的眼睛有點不同。」

  以下是長工告訴我的話。

  「比方說,我們看見這根木頭樁子,牛眼睛看來就像一根撐天柱。比方說,一塊田十多畝,牛眼晴看來就沒有邊,沒有沿。牛眼睛看出來的東西,都比原來大,大許多許多。看我們人,就有四金剛那麼高,那麼大。站到我們跟前它就害怕了,它不敢倔強,隨便拿它怎麼樣都不敢倔強。它當我們只要兩個指頭就能撚死它,抬一抬腳趾拇就能踢它到半天雲裡,我們哈氣就像下雨一樣。那它就只有聽我們使喚,天好,落雨,生田,熟田,我們要耕,它就只有耕,沒得話說的。你先生說對不對,幸好牛有那麼一雙眼睛。不然的話,還讓你使喚啊,那麼大的一個力氣又蠻,踩到一腳就要痛上好幾天。對了,我們跟牛,五個抵一個都抵不住。好在牛眼睛看出來,我們一個抵它十幾個。」

  以後,我進出院子的時候,總特意留心看牛的眼睛,我明白了另一種使人看著不自在的意味。那黃色的渾濁的瞳仁,那老是直視前方的眼光,都帶著恐懼的神情,這使眼睛裡的恨轉成了哀怨。站在牛的立場上說,如果能去掉這雙眼睛,成了瞎子也值得,因為得到自由了。

  刊于《新文化》2卷11、12期合刊,(1946年12月21日),暑名葉聖陶;1981年10月13日修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