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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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透了一口氣,接著說:「決定明天把他們帶回去了。看這種情形,縱使風潮暫時平息下來,也不過是歇歇氣,醞釀第二回的風潮,萬不會好好兒上什麼課的!」 「為了這事,你特地到上海來麼?」煥之坐在原來的椅子裡,仿佛不相信地瞪著冰如的臉。 「不是麼?你知道我在鄉間每天看報多麼著急?這個學校多少學生被逮捕了,那個學校多少學生被開除了;於是,這個學校鬧風潮了,那個學校鬧風潮了。我那兩個是不會混在裡頭的,我知道得清楚;但是,這樣亂糟糟的局面,誰說得定不會被牽累?我再也耐不住,馬上趕了來。他們對我說,風潮似乎可以平息了,下星期大約要上課。我想,上課是名兒,再來個更激烈的風潮是實際;索性回去溫習溫習吧。所以明天帶他們回去。」 煥之帶點兒神秘意味笑著,點頭說:「再來個更激烈的風潮,倒是很可能的事情。一班學校當局,這時候已經宣告破產,再也抓不住學生的心;學生跑在前頭,面對著光明,學校當局卻落在後頭,落得很遠很遠,專想拋出繩子去系住學生的腳。重重實實地摔幾交,正是他們應得的報酬!」 「依你的意思,學校當局應該怎麼樣才對呢?」冰如脫了帽,搔著額角,顯露一種迷惑的神情。 「應該領導學生呀!教育者的責任本來是領導學生。學生向前跑,路子並沒有錯;教育者應該跑在他們前頭,同時鼓勵他們。」 「這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對於學校當局,誰都能加以責備,又況是這樣的政局。我覺得他們那樣謹慎小心,實在很可以原諒。」 「我覺得最不可以原諒的,正是他們的謹慎小心。他們接受了青年的期望與託付,結果卻拋撒了青年!」 「還有一層,」冰如似乎捉住了一個重要意思,搶著說,「學生擱下了功課,專管政治方面的事情,我覺得也不是個道理。」 煥之興奮地笑著說:「大學教授不肯擱下他們三塊錢四塊錢一點鐘的收益,富商老闆不肯擱下他們『日進鬥金』的營業,就只好讓學生來擱下他們的功課了。還有工人,農民,倒也不惜擱下他們的本務,來從事偉大的事業。一些不負責任的批評者卻說美國學生怎麼樣,法國學生怎麼樣,總之與中國學生完全不一樣,好像中國學生因為與外國學生不一樣,就將不成其為學生似的。他們哪裡能瞭解中國現代學生的思想!哪裡能認識中國現代學生的心!」 冰如不說話,心裡想現在煥之越發激進了,來上海還不到兩年,像他所說的「向前跑」真跑得很遠。自己與他的距離雖然還沒到不能瞭解他的程度,但感情上總嫌他作的是偏鋒文章。 煥之看冰如不響,就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面目上現出生動的神采,「中國現代學生有一顆偉大的心。比較『五四』時期,他們有了明確的思想。他們不甘於說說想想便罷,他們願意做一塊尋常的右子,堆砌在崇高的建築裡,不被知名,卻盡了他們的本分。『往南方去!往南方去!』近年來成了學生界的口號。長江裡每一條上水輪船,總有一大批青年男女搭乘,他們起初躺著,蜷著,像害了病似的,待一過偵查的界線,這個也跳起來,那個也跳起來,一問彼此是同道,便高唱《革命歌》,精神活躍。竟像是另外一批人。你想,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景!」 冰如微覺感動,誠摯地說:「這在報上也約略可以見到。」 「我看不要叫自華直華回去吧。時代的浪潮,躲避是不見得有好處的。讓他們接觸,讓他們歷練,我以為才是正當辦法。」煥之想著這兩個秀美可愛的青年,心裡浮起代他們爭取自由的憐憫心情。 「話是不錯。不過我好像總有點兒不放心。有如那個時行的名詞,我恐怕要成『時代落伍者』吧。」冰如用自己嘲諷的調子,來掩飾不願採用煥之的意見的痕跡。 外面一陣鈴聲過後,少女的笑語聲,步履的雜遝聲,便接連而起;末了一堂功課完畢了。煥之望瞭望窗外的天,親切地說:「我們還是喝酒去吧。」 他們兩個在上海遇見,常到一家紹酒店喝酒。那酒店雖然在熱鬧的馬路旁,但規模不大,生意不怎麼興盛,常到的只是幾個經濟的酒客;在樓上靠壁坐下,徐徐喝酒,正適宜于友好的談話。 在初明的昏黃的電燈光下,他們兩個各自執一把酒壺,談了一陣,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話題當然脫不了時局,攻戰的情勢,民眾的向背,在敘述中間夾雜著議論。隨後煥之談到了在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漸趨興奮;雖然聲音並不高,卻個個字挾著活力,像平靜的小溪澗中,噴溢著一股沸滾的泉水。 他起先描摹集會的情形:大概是裡衖中的屋子,床鋪,桌子,以及一切雜具,擠得少有空隙,但聚集著十幾個人;他們並不是來消閒,圖舒服,談鬧天,屋子儘管局促也不覺得什麼。他們剖析最近的局勢,規定當前的工作,又傳觀一些秘密書報。他們的面目是嚴肅的,但嚴肅中間透露出希望的光輝;他們的心情是沉著的,但沉著中間激蕩著強烈的脈搏。尤其有味的,殘留著的濁氣,以及幾個人吐出來的捲煙的煙氣,使屋內顯得朦朧,由於燈光的照耀,在朦朧中特別清楚地現出幾個神情激昂的臉相來,或者從朦朧得幾乎看不清的角落裡,爆出來一篇切實有力的說辭來;這些都叫人想到以前讀過的描寫俄國革命黨人的小說中的情景。集會散了,各自走出,「明兒見」也不說一聲;他們的心互相聯繫著,默默走散中間,自有超乎尋常的親熱,通俗的客套是無所用之的。 隨後他又提出一個人來說:「王樂山,不是曾經給你談起過麼?他可以算得艱苦卓絕富有膽力的一個。在這樣非常嚴重的局勢中,他行所無事地幹他的事。被捕,刑訊,殺頭,他都看得淡然;如果碰上了,他便無所憾惜地停手;不碰上呢,他還是要幹他的。一個盛大的集會中,他在臺上這麼說:『革命者不怕偵探。革命者自會戰勝偵探的一切。此刻在場的許多人中間,說不定就坐著一兩個偵探!偵探先生呀,我關照你們,你們不能妨害我們一絲一毫!』這幾句說得大家有點兒愕然;但看他的神態卻像一座屹然的山,是誰也推不動的,因此大家反而增強了勇敢的情緒。他是第二期的肺病患者,人家說他的病可厭,應當設法休養。你知道他怎麼說?他說:『我腦子裡從來不曾想到休養這兩個字。一邊幹事業,一邊肺病從第二期而第三期,而毀掉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毀掉了,許多人將被激動而加倍努力於事業:這是我現在想到的。』你看,這樣的人物怎麼樣?」 燈光底下,煥之帶著酒意的臉顯得蒼然發紅;語聲越到後來越沉鬱;酒杯是安閒地擱在桌子上了。 冰如咽了一口氣,仿佛把聽到的一切都鄭重地咽了下去似的,感動地說:「實在可以佩服!這樣的人物,不待演說,不待作論文,他本身就是最有效力的宣傳品。」凝想了一會兒,呷了一口酒,他又肯定地說:「事情的確是應該幹的;除了這樣幹,哪裡來第二條路?——可惜我作不來什麼,參加同不參加一樣!」 煥之的眼光在冰如酡然的臉上轉了個圈兒,心裡混和著惋惜與諒解,想道:「他衰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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