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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佩璋女士:

  同你談話已經有好多次了,給你寫信這還是第一次。我揣你就是不看下面的話,也會知道我將說些什麼;從你的慧心,從你的深情,我斷定你一定會知道。請你猜想,請你猜想,下面我將說些什麼?

  不要逗人猜謎一樣多說廢話了,就把我的話寫下來吧。我的話只有一句,簡單的一句,就是我愛你!

  自從年初在晴朗的田野間第一次會見,這一句話就在我心頭發了芽。以後每一次晤談,你的一句話,一個思想,一種姿態,就是點點的雨露,縷縷的陽光。現在,它爛漫地開花了。我不願秘藏在心頭獨自賞玩,所以拿來貢獻給你。

  我大膽地猜想,你一定接受我這朵花,把它佩戴在心頭吧?你一定喜歡我這朵花,永遠忘不了它吧?

  假若猜想得不錯,我有好多未來生活的美妙圖景可以描寫給你看。——不用了,那些都得過細地描寫,一時哪裡寫得盡許多。總之,我崇拜你,我愛著你;我的心靈永遠與你的融合在一起;你我互相鼓勵,互相慰悅,高唱理想的歌兒,同行在生命的康莊大道上。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本想去辭別,就當面向你陳訴這句話。但是,——為了什麼呢?我自己也說不清,——現在決意請托我這支筆了。給我個答覆吧,本著你的最柔美最超妙的真心。雖然敢大膽地猜想,要是不得你親口的證明,我這顆心總像懸掛在半空中放不下啊。我的通信址就在這張紙的末尾。

  試用白話體寫信,這還是第一次。雖不見好,算不得文學,卻覺說來很爽利,無異當面向你說;這也是文學改良運動會成功的一個證明。你該不會笑我喜新趨時吧?

  祝你身心愉快!

  倪煥之

  *

  不是夢裡麼?這是那個性情真摯溫和、風度又那樣優秀挺拔的青年手寫的信麼?似乎太爽直太露骨了些,這中間多少含有侮慢的成分。但是這些話多麼有味啊!一直看下去,仿佛聽見他音樂一般的聲音,而他的可愛的神姿也活躍地呈露在眼前。竟是他,向她說那一套話的竟是他;她這樣想著,感到春困似地低下頭來了。

  「我們美麗聰明的金姊姊」一時愚笨起來了,簡直不知道該從哪方面想起。她想把這封信交與哥哥,讓他去處置;但立刻自己批駁了,那決不是個辦法。她又想置之不理,只當作沒看到這封信,因為這封信超出了平時談話的範圍;但是他明明寫著「給我個答覆吧」,置之不理豈不傷他的心?那末答覆他吧,她接著想。但是怎麼作答覆呢?責備他一頓麼?不,雖然來信中多少含有侮慢的成分,可是還不到該受責備的程度,輕輕的一聲「你怎麼說出這些話來了!」或者一個並不難受的白眼,正是他應該享受的,然而哪裡可以寫上信箋呢?那末,完全允承他的請求麼?啊,那多羞!現在想著也羞,何況用黑的墨汁寫上白的紙。

  一滴一滴眼淚從她的眼眶裡滾出了,掉在手裡的信箋上;濕痕化開來,占了三分之一以上的部分。墨色著了濕顯得光潤奪目,「我愛你」三個字似乎尤其燦爛,富有誘惑的魅力。

  她漸漸嗚咽起來,追念印象已很模糊的母親,真是無限心酸。倘如母親還在,不是無論什麼難題都可以向她陳訴,同她商量麼?「世間失了母親的人最是孤苦可憐!」她想著這樣的意思,感覺自己太淒涼了,骨碌地伏在桌子上,讓一腔悲淚儘量往外流;她的肩背有韻律地波動著,兩條烏亮的髮辮,象徵她的心緒似地糾結在一起了。

  眼淚往往反而把紛擾的心洗平靜了;一會兒之後,她覺得心裡寧定得多,好像早上睡醒時那樣。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楚地浮上她的意識界,就是無論怎樣,必須給他寫封回信;寫當然是親手寫,而且要立刻寫,否則勞他久盼,過意不去。

  為了搜求適當的措辭,她又把沾濕的信箋看了第三遍。頭腦裡像平日作文一樣,勉強用一種壓迫的內力,使意思漸漸凝結,成為一個明顯的可以把捉的東西。「就這樣吧,」她認為想停當了,帶著一種非常奇妙的心情,開始寫信給哥哥以外的一個男子。

  煥之先生惠鑒:

  接讀大劄,惶愧交並。貢獻花朵云云,璋莫知所以為答。雖作此簡,直同無言。先生盼望心殷,開緘定感悵然。第須知璋固女子,女子對於此類題目,殆鮮有能下筆者。諒之,諒之!在府侍奉萱堂,想多歡娛。教育之研討,又增幾何收穫?農場中卉木,當懷念栽之培之之主人翁也。白話體為文確勝,宜於達情,無模糊籠統之弊。惟效顰弗肖,轉形其醜,今故藏拙,猶用文言。先生得毋笑其篤舊而不知從善乎?

  金佩璋敬覆

  *

  她放下筆桿,感到像松解了幾重束縛似的;又像做罷了一件艱難的工作,引起該到什麼地方去舒散舒散的想頭。於是想著南村的那個池塘,一叢灌木掩映在上面,繁枝垂到水裡,構成一種幽深的趣致,此刻酷日還沒有當頭,如果到那邊去遊散一會,倒也有味,而且可以想……然而她並不站起來就走;又仔細地把自己的信審閱一過,仿佛有什麼重要的意思遺漏了似的。但檢查一陣之後,實在沒有遺漏什麼,而且一個字也不用修改了。她忽然下個決心,便把信箋折疊了封在信封裡,免得再遊移不決。

  她懶懶地站起,意思仿佛是要親手去交郵。但立即省悟封面還沒寫;兩條髮辮也得盤成了髻,才好出門。不覺就走近鏡子前。從鏡子裡,她看見自己眉眼的部分染著紅暈;眼瞳是新洗的一般,逗留著無限情波;頭髮略見蓬亂,惟其蓬亂,有格外的風致;她從來沒有像這時刻一樣,驚詫讚歎自己的美,幾乎達到自我戀的程度。

  十六

  金小姐的一封覆信,當然不能滿煥之的意,非但不能滿意簡直出於他意想之外。他以為可能的答覆只有兩種:其一是完全承受,料想起來,該有八九分的把握;不然就是明白拒絕,那也乾脆得很,失戀以後會是頹唐或奮勵,至此就可以證明。但是她現在表示的態度,非此又非彼,不接受也不拒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什麼『璋固女子』!女子對於這件事,就得把情意隱藏起來麼?合乎理想的女子是直率坦白,不論當著誰的面,都敢發抒自己的情意的。我以為她就是那樣的女子;從她對於教育喜歡表示意見這一點著想,的確有點兒像。誰知她竟會說出『璋固女子』的話來!」

  煥之這樣想,就覺得大可以停止追求了。假如她明白拒絕,那倒在失望的悲哀中更會嘗到留戀的深味。現在,她顯然告訴他他的觀察錯了;幻滅所引起的,不只是灰暗的冷淡麼?他想從此斷念,在暑假裡儲蓄精力,待假期滿了,比以前更努力地為學生服務。他又想結婚的事並不急急,自己年紀還很輕,沒有理想的伴侶,遲一點結婚也好。他又想自己一時發昏,冒失地寫了封信去,以致心上沾上個無聊的痕跡;如果再審慎一下,一定看得出她是會說「女子,女子」的,那末信也就不寫了。

  但是,這些只是一瞬間的淡漠與懊惱而已。記憶帶著一副柔和的臉相,隨即跑來叩他的心門。它親切地說:她有黑寶石一樣的眼瞳,她有勻稱而柔美的軀體,她的淺笑使你神往,她的小步使你意遠,你忘了麼?她有志於教育,鑽研很專,諮訪很勤,為的是不願意馬虎地便去服務;那正是你的同志,在廣大的教育界中很難遇見的,你忘了麼?她同你曾作過好多次會見,在闔鎮狂歡的星夜,在涼風徐引的傍晚,互談心情學問以至於隨意的詼諧;那些,你一想起便覺得溫馨甜蜜,你忘了麼?她曾用一句話振作你漸將倦怠的心情,你因而想,如得常在她旁邊該多麼好呢,你忘了麼?你愛她,從第一次會見便發了芽,直到開出爛漫的花貢獻與她,是費了幾許栽培珍護的心的,你忘了麼?你有好些未來生活的圖景,其中的主人翁是你共她,你把那些圖景描寫得那麼高妙,那麼優美,幾乎是超越人間的,你忘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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