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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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還是一個樣!不過廟宇換了祠堂,同事和學生換了姓名不同的一批罷了。 這一年,他父親因舊有的腎臟病去世了。摧心地傷痛,擔上家計的重負,工作又十二分不如意,他憔悴了;兩三年前青年蓬勃的氣概,消逝得幾乎一絲不剩。回家來與母親寂寂相對,一個低頭,一個歎氣,情況真是淒慘。 過了兩年,他又換過學校,卻遇見了一個值得感佩的同事。那同事是個誠樸的人,擔任教師有六七年了,沒有一般教師的江湖氣;他不只教學生識幾個字,還隨時留心學生的一舉一動,以及體格和心性;他並不這般那般多所指說,只是與學生混在一起,同他們呼笑,同他們奔跑。 有一次,一個學生犯了欺侮同學的過失,頗頑強,那教師問他,他也不認錯,也不辯解,只不開口。那教師慈和的眼光對著他,叫他平心靜氣,想想這樣的事情該不該。那學生忽然顯出流氓似的凶相說,「不知道!隨你怎樣處罰就是了!」 「不要這樣,這樣你以後會自覺懊悔,」那教師握住那學生的顫動的手說。「犯點兒錯沒有什麼要緊,用不著蠻強;只要自己明白,以後再也不會錯了。」 這場談判延長到兩點鐘之久。結果是學生哭了,自陳悔悟,那教師眼角裡也留著感激的淚痕。 煥之看在眼裡,不禁對那教師說,用這麼多的工夫處理一個學生,未免太辛苦了。 「並不辛苦,我喜歡這樣做,」那教師帶著滿意的微笑說。「而且我很感激他,他相信我,結果聽了我的勸告。」 這似乎是十分平常的話,然而當了三數年教師的煥之從沒聽見過。這一聽見叫他的心轉了個方向,他原以為自己沉淪在地獄裡,誰知竟有人嚴飾這個地獄,使它成為天堂。自己的青春還在,生命力還豐富,徒然悲傷,有什麼意思!就算所處是地獄,倒不如也把它嚴飾起來吧! 他於是檢出從前看過的幾本教育書籍,另外又添購了一些;仿效著那個同事的態度來教功課,來對待學生;又時常與那同事討究教育上的問題和眼前的事實;從這些裡頭他得到了好些新鮮的濃厚的趣味。有如多年的夫婦,起初不相投合,後來真情觸發,戀愛到白熱的程度,比開頭就相好的又自不同了。 金樹伯是煥之中學時代的同學,彼此頗說得來。樹伯畢業後回鄉間去管理田產,兩人就難得見面。但隔一個半個月總通一回信,也與常常晤見無異。到這時候,煥之去信的調子忽然一變,由憂鬱轉為光昌;信中又描寫好些理想,有的是正待著手的,有的是渺茫難期的。樹伯看了這些信,自然覺得安慰,但也帶起「不料煥之要作教育家了」的想頭。 樹伯的同鄉蔣冰如是日本留學回來的,又是舊家,在鄉間雖沒什麼名目,但是誰都承認他有特殊的地位。當地公立高等小學的校長因事他去時,他就繼任了校長。他為什麼肯出來當小學校長,一般人當然不很明白,但知道他決不為飯碗,因為他有田有店,而且都不少。 這年年初,學校裡要添請一個級任教員,樹伯便提起煥之,把他最近兩年間的思想行動敘述得又仔細又生動。冰如聽得高興極了,立刻決定請他;並且催促樹伯放船去接,說這一點點對於地方的義務是應該盡的。 四 「啊!倪先生,歡迎,歡迎!」蔣冰如站在學校水後門外,舉起一條胳臂招動著,聲音裡透露出衷心的愉快。一個校役擎著一盞白磁罩的台擺煤油燈,索瑟地站在旁邊,把冰如的半面照得很明顯。他的臉略見豐滿,高大的鼻子,溫和而兼聰慧的嘴唇,眼睛耀著晶瑩的光。 「今天剛是逆風,辛苦了。天氣又冷。到裡邊坐坐,休息一會吧。」冰如說著,一隻手拉住剛從石埠上小孩子樣跳上來的煥之的衣袖,似乎迎接個稔熟的朋友。 「就是蔣先生吧?」煥之的呼吸有點急促,頓了一頓,繼續說:「聽樹伯所說,對於先生非常佩服。此刻見面,快活得很。」他說著,眼睛注視冰如的臉,覺得這就完全中了意。 「樹伯,怎麼了?還不上來!」 冰如彎下身子望著船艙裡。 「來了。」樹伯從船艙裡鑽出來,跨上石埠,一邊說:「料知你還沒有回去,一定在校裡等候。我這迎接專使可有點不容易當,一直在船裡躺著,頭都昏了。」 「哈哈,誰叫你水鄉的入卻犯了北方人的毛病。倪先生,你不暈船吧?」 「不。」 煥之並不推讓,嘴裡回答著,首先跨進學校的後門。 走過一道廊,折入一條市道。這境界在煥之是完全新鮮的,有些渺茫莫測的感覺。廊外搖動著深黑的樹枝;風震撼著門窗發出些聲響,更見得異樣靜寂。好像這學校很廣大,幾乎沒有邊際,他現在處在學校的哪一方,哪一角,實在不可捉摸。 煤油燈引導從後門進來的幾個人進了休憩室。休憩室裡原有三個人圍著一張鋪有白布的桌子坐著(桌子上點著同樣的煤油燈,卻似乎比校役手裡的明亮得多),這時候一齊站起來,迎到門口。 「這位是徐佑甫先生,三年級級任先生,」冰如指著那四十光景的瘦長臉說。 那瘦長臉便用三個指頭撮著眼鏡腳點頭。臉上當然堆著笑意;但與其說他發於內心的喜悅,還不如說他故意叫面部的肌肉松了一松;一會兒就恢復原來的呆板。 「這位是李毅公先生,他擔任理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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