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聖陶 > 倪煥之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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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史教師似乎是不干涉主義的信徒,教室裡這樣騷動,他只把魚眼似的眼睛在講義上邊透出來,瞪了兩瞪,同時講說聲轉為尖銳,仿佛有角有刺似的:這是他平時慣用的促起學生注意的方法。 這個方法向來就不大見效,這一天尤其無用。學生們依然嚷嚷,討論革命黨該從哪個門進來,他們的炸彈該投在誰身上等等問題。有幾個學生看教師演獨角戲似的那種傻樣子,覺得可厭又可笑,甚而至於像嘲諷又像自語地說:「講給誰聽呢?大家要看革命軍去了!只好講給牆頭聽!」 這一天,煥之放學回家,覺得與往日不同,仿佛有一股新鮮強烈的力量襲進身體,遍佈到四肢百骸,急於要發散出來——要做一點事。一面旗子也好,一顆炸彈也好,一支槍也好,不論什麼,只要拿得到,他都願意接到手就往前沖。但是,在眼前的只有父親和母親,父親正為時局影響到金融發愁,母親恐怕兵亂閉市,在那裡打算買些醃魚鹹肉,他們兩個什麼也不吩咐他,什麼也不給他。他在室內來回踱了一陣,坐下來,翻開課本來看,一行行的字似乎都逃開了。忽然想作一首七律,便支著頭凝思。直到上了床,時辰鐘打過一點,五十六個字的腹稿才算完成,中間嵌著「神州」「故物」「胡虜」「漢家」那些詞兒。 那時候學生界流行看一些秘密書報。這個人是借來的,後來借與那個人,那個人當然也是借來的;結果人人是借來的,不知道誰是分佈者。煥之對於那些書報都喜歡,《複報》的封面題字故意印反,他尤覺含有深意。 他對於校長的演說,也深深感動。校長是日本留學生,剪了發的,出外時戴一頂綴著假辮子的帽子。他的演說並不怎麼好,又冗長又重複;但態度非常真摯,說到懇切時眼角裡亮著水光。他講朝鮮,講印度,講政治的腐敗,講自強的必要,其實每回都是那一套,但學生們沒有在背後說他「老調」的。 種族的仇恨,平等的思想,早就燃燒著這個青年的心,現在霹靂一聲,眼見立刻要跨進希望的境界,叫他怎能不興奮欲狂呢? 但是他隨即失望了。這個城也掛了白旗,光復了。他的辮子也同校長一樣剪掉了。此外就不見有什麼與以前不同。他身體裡那一股新鮮強烈的力量,像無數小蛇,只是要往外鑽;又仿佛覺得如果鑽出來時,一定能夠作出許多與以前不同的來,——他對於一切的改革似乎都有把握,都以為非常簡單,直捷,——然而哪裡來機會呢!畢業期是近在眼前了,倘若父親再叫他去考電報生,他只有拿著毛筆鋼筆就走,更沒別的話說。於是,「嗒,嗒,嗒」,平平淡淡的一生…… 他開始感覺人生的悲哀。他想一個人來到世間,只是悲角登場,捧心,皺眉,哀啼,甚而至於泣血,到末了深黑的幕落下,什麼事情都完了。不要登場吧,自己實在作不得主,因為父母早已把你送到劇場的後臺。上去演一齣喜劇吧,那舞臺就不是演喜劇的舞臺,你要高興,你要歡笑,無非加深你的失望和寂寞。他想自己是到了登場的時刻了,裝扮好了,懷著怯弱的怨抑的心情踅上去,怎知道等在場上的是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還是一條口中噴火的毒龍?魔鬼也罷,毒龍也罷,自己要演悲劇是註定的了。 這可以說是一種無端的哀愁;雖說為了沒看見什麼重要的改革,又擔心著父親重提前議,但是仔細剖析,又並不全為這些。這哀愁卻像夏雨前的濃雲一般,越堆越厚,竟遮沒了所有心頭的光明。有一天,他獨個兒走過一個廢園的池塘邊,看淡藍的天印在池心,又橫斜地印著饒有畫意的寒枝的影子,兩隻白鵝並不想下池去游泳,那麼悠閒地互相顧盼,他覺得這景色好極了。忽然心頭一動,萌生了跳下池塘去死的強烈欲望,似乎只有這樣做,是最爽快最解脫的辦法。但一轉念想到垂老的父親,慈愛的母親,以及好些同學,這欲望便衰退了,眼眶裡滲出兩顆心酸的眼淚。 但他並不是就沒有興高采烈的時候。只要處在同學中間,同大家看報紙上各地次第光復的消息,以及清廷應付困難的窘狀,他還是一個「哈羅,哈羅」的樂觀主義者。 同學中像煥之那樣的,自然也有,他們要讓身體裡那一股新鮮強烈的力量鑽出來,便想到去見校長;這時候校長是一省都督府的代表,請他分配些事情與學生做當然不難。煥之聽到這計劃,一道希望的光在心頭一耀,就表示願意同去。 這一晚,校長從南京選舉了臨時大總統回來,五六個學生便去叩他的辦公室的門。煥之心裡懷著羞慚,以為這近於干求,未免有點卑鄙。但同時自尊心也冒出頭來,以為要求的是為國家辦事,盡一份義務,校長又是個光明磊落的人,這裡頭並沒有什麼卑鄙。希望的心,得失的心,又刺槍似地一來一往,他不禁惴惴然,兩手感覺冰冷。 校長把學生迎了進去,彼此坐定了,預先推定發言的一個學生便向校長陳述大家的請求。說是為力量所限,不能升學,又看當前時勢,事情正等人去幹,也不想升學。大家有的是熱心,不論軍界政界,不論怎樣卑微細小,只要能夠幹的,值得幹的,都願意去幹。末了兒自然說校長識人多,方面廣,請為大家著實留意。這學生說完了,幾個學生都屏著氣息,垂下眼光,只聽見書桌上小時辰鐘劄劄的聲音。 校長撚著頷下的長髯,燈光照著他凍紅的臉,細細的眼睛顯得非常慈祥。但是他的答語卻像給同學們澆了一桶冷水。他一開口就說軍界政界于同學們完全不相宜。在南京,什麼事情都亂糟糟,各處地方當然也一樣。以毫無社會經驗的青年,在這變動時期裡,驟然投進最難處的軍界政界,決沒有好處。他說同學們不想升學,要做事情,也好,他可以介紹。末了兒他說同學們應該去當小學教員。 「小學教員」四個字刺入煥之的耳朵,猶如前年聽見了「電報生」那樣,引起強度的反感。先前懷抱的希望何等闊大,而校長答應的卻這樣微小!雖然不是「嗒,嗒,嗒」,一世的「猢猻王」未見得就好了多少。 他在回家的路上這樣決定:要是校長果真給他介紹教職,他不就,即使同學們都就,他也不就。無端的哀愁照例又向他侵襲了,而且更見厲害。他望見前面完全是黑暗,正像這夜晚的途中一樣。 但是到了家就不免把校長的意思告訴父母;他暫不吐露自己的決定,因為校長還沒有介紹停當,犯不著憑空表示反對。 父親卻歡喜了。他說教那些小孩子,就是對人家有益處的事情;他料想兒子一定合意。母親看見小學堂裡的先生成天叫著跳著管教學生,不禁擔憂,說幹這事情恐怕很辛苦的。 煥之想辛苦倒不在乎;這也是對人家有益處的事情,父親說的有點對。同時曾經看過的幾本教育書籍裡的理論和方法湧上心頭,覺得這事業仿佛也有點價值,至少同「嗒,嗒,嗒」打電報不能相提並論。可是還沒有願意去幹的意思,無端的哀愁依舊縈繞著。 但是十餘天之後,他就懷著一半好奇一半不快的心情,去會見第六小學校的校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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