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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來之「日」


  在《打橘子》裡說過,「城頭巷三號之屋我從此也沒有再去過了。」但是——
  ……我想進去。這回不是「老太公」了,卻是「老太婆」,非但不更老反覺得年紀輕了些。太約因日子久了,她看見我也有點認不真。幸而也有點認得我,還告訴我說,花園這一部分曾經租出,現在卻沒人住著。正想進去看看,屏門後忽轉出一剪髮女郎,身穿淡黃袍。(讀至此,若以為其下將有訪豔之正傳來矣,則嗚呼!)「一定是房東在裡頭。」我退出。但是——
  ……我還想進去,竟又向花園裡去了。靠著園門的三開間廳,如今是小小的亭子,側植一樹,失其名,其梅乎?
  傍東牆往北,兜一個圈子,本應該步長廊,上小亭,走到我們曾打橘子的東北畸角,然後往西穿過太湖石山子,折而南,左臨小池的西岸桂樹碧桃間,葬稚翠之地,右邊有三間廳堂,上有小樓,由西邊的回廊走出。但是——今日園中萬千氣象,富麗堂皇,大非昔比。花木繁開,都換了海上不知名的種類,小橘子老桂花之流早已完全打倒,不在話下了。猗歟休哉!主人之大手筆也。於是主人出迎,穿白洋紗短衫,胖胖的紅臉兒,乃朱老太爺的第幾公子雲。我說:「您自己住著,比我們住的時候拾落得強得多。」又說:「比住在上海怎麼樣?」「要比上海的房子舒服些。」微胖的少年答。①
  承主人的美意,從大花盆裡采了一個碧綠長圓形的果子,說是無花果,給我。我想這是好的,這是妙的,正可援小紅橘子之例帶給他們去。後來手裡捏捏看,軟的,雖然蔥翠,已經透熟了,我不得不吃了它。此亦橘子之故例也。②又有一叢高不過三五尺的矮矮的花,大開著,朱紅色的花須花瓣,枝枝呀呀地伸著伸著,比秋天的玉簪更玲瓏而長些,主人告我曰「廣蓮」。
  論其地位,已應該穿過假山折而南向了,只是假山還未曾看見;也應該距稚翠蛻羽之所不遠了,雖然也不曾想起什麼稚翠來。眼面前擺列著,由北而南斬齊如平行線的兩條花弄,無非又是些廣蓮及無花果吧,卻爛縵得如明霞異錦,我跟著胖公子緩緩地穿過去,心裡很知道主人的福氣可羨,但又不免唱起老調,所謂悵悵然來。因為這不是我想得到的,也就不是我想要到的城頭巷三號。
  莫非也覺著無聊嗎?主人為何不見呢?這邊一重一重,深深的庭院曲榭和回廊,更有些女人們帶笑帶說,這總不便久流連呀。況其時主人還不來,我退出。
  081①
  ②我從小以為果子綠的必生,後來在南洋吃香蕉不敢吃綠的,後來有一個同船的鬼子教我,香蕉綠正是熟的,始為恍然。這一段話都有根據的。「這兒很可佈置,只是我們不會住。」「朱家有這種房子不住,倒去住上海。」這都是我們常說的話。後來我們走了,朱老太爺曾回去住過的。
  186
  回到正面的轎廳,只見有人,不知是誰推開屏門讓我看看,看中間一帶堂宇的分隔,也極深遠,也非舊觀,也有女人在裡邊做活計,極目有屏門八扇,我對那人——為我開正門的人兒說,若再把那重門開了,就看見我從前的住房了。①以外的我不說。
  這總可以出來了,於是出來;倒還要看看,於是回頭。回頭看牆門,又是新花樣,又有點不對了!高階兩重約七八級,有如殿陛,旁鋪長石條可以通車。原有黑色的高牆已變為石牌坊式,(其實依我看來,完完全全是座石牌坊,美其名為之諱,則曰某式。)石額左中右三方,遍刻著橫列的填朱楷字,一共有六七個,也不知還是七八個,文理不貫,極艱深晦澀之致,記得一字字曰「糺」。(謹案這個字曾見於所謂國歌的《卿雲歌》裡,原也不算生僻,只一人淺陋如餘者之目中,也不好算很熟了。)
  回顧KL哥兒倆感慨地說:「記憶真有點靠不住了!明明記得平坦的黑牆門,車子拉出拉進很方便,卻不知道是如此高的高石階。即使有坡子,洋車也不好往上拉哩。記憶真靠不住!」
  這牌坊上的字我准記不住,無論如何也記不住!(現在果然。)他們哥兒倆說:「這容易,我們記著哩。」我就說:「拜託罷!拜託罷!」
  他們想想不妥,話又說回來,「記不全,我們自己也可以湊上幾個字的。」這不大像話,我厲聲地說:「這算什麼!」
  其時我們的車子正在瘦狹的街中過去。——日子是十七年七月二十四日。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十六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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