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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老人祠下


  君憶南湖蕩槳時,老人祠下共尋詩。
  而今陌上花開日,應有將雛舊燕知。
  閑兄最怕讀拙作的小引,在此於是不寫。但是——在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上找著一段日記,「節抄無趣,剪而貼之。」
  午偕環在素香齋吃素,湖濱閒步,西園啜茗。三四妹來,泛舟湖中,泊白雲觀,景物清絕。有題壁詩四章,各默記其一而歸,錄其較佳者:「蝴蝶交飛江上春,花開緩緩喚歸人。至今越國如花女,蕩槳南湖學拜神。」更泛舟西泠,走蘇堤上吃橘子。
  更於抵京之後,十二月十一日寫給環的歪詩上找著幾句:街頭一醉,依然無那荒寒,北風涴鬢,京洛茫茫塵土。冷壁尋詩,長堤買橘,猶記南湖蕩槳侶。
  夠了!再講下去豈非引子乎?然此亦一引子也,閑其謂我何?況彼其時以「讀經」故而不曾去乎?(謹遵功令,採用文言,高出滾鼓,諸公諒之。)
  「人生能幾清遊?」除卻這個,陳跡的追懷久而不衰,殆有其他的緣由在。
  從天之涯海之角,這樣悄悄地慢慢地歸來。發紐約城過蒙屈利而,絕落山機至溫哥華,更犯太平洋之風濤而西,如此走了二十三天,飄飄然到了杭州城站。真不容易呀!但您猜一猜,我住了幾天?不含胡,不多也不少,三天。尖而怪的高樓,黑而忙的地道,更有什麼bus,taxi等等,轉瞬不見了。枯林寒葉的蒙屈利而,積雪下的落山機,溫煦如新秋的溫哥華,嘶著吼著的太平洋,青青擁髻的日本內海,綠陰門巷的長崎,疏燈明滅的吳淞江上,轉瞬又不見了,只有一隻小小的劃子,在一杯水的西湖中,擺搖搖地。雲呀,山呀,……凡伴著我的都是熟人哩。非但不用我張羅,並且不用我說話,甚而至於不用我去想。其滋味有如開籠的飛鳥,脫網的遊魚,仰知天地的廣大,俯覺吾身之自在。月餘凝想中的好夢,果真捏在手心裡,反空空的不自信起來。我惟有惘惘然,「我回來了。」
  冬天的遊人真少,船到了漪園,依然清清冷冷的。從殿宇旁踅進去,便是老人的祠宇。前後兩院落,中建小屋三楹,龕內老人披半舊的紅袍,豐頤微須,面淺赭色,神儀俊朗,佳塑也。前後四壁,匾額對聯實之。照例,好的少。其中有一聯,並無他好,好在切題,我還記得:「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豈是老人的宣傳標語耶?妙矣。
  清絕的神祠,任我們四人徘徊著。曾否吃茶,曾否求籤,都有點茫然。大概簽是未求,因記載無考焉。茶是吃了,因凡湖上諸別墅的茶自來來得好快,快于遊人的腳步。當溜煙未能之頃,而蓋碗叮噹,雨前龍井之流已緩緩來矣。好快的緣故,在我輩雅人是不忍言的喲。
  茶已泡了,莫如老實不走,我們漸徘徊於庭院間。說是冬天,記得也有點兒蒼苔滑擦。「下馬先尋題壁字」,我們少不得循牆而瞅,明知大概是有點「豈有此理」的,然而反正閑著,瞅瞅何妨。這一回卻出「意表之外」,在東牆角上見一方秀整的字跡,原來竟是詩!(題者的名姓失記。既非女史,記之何為?此亦例也。)不但是詩,而且恰好四首,我們便分頭去記誦,賭賽著。結果,我反正沒有輸給她們就是。至於「蝴蝶」云云也者是第一章,大家都記住了。
  「老人祠下共尋詩」的事實,只如上記。說到感想未必全無,而在我,我們只是泛泛的閒適而已,說得那怕再露骨點,自己覺得頗高雅而已,可沒有別的了。環應當說「是的呀。」若嫻姝二君複何所感,愧我腦子笨,當時未曾懸揣;此刻呢,阿呀,更加不敢武斷。——這當然太頑皮了。
  躑躅於荒祠下,閑閑的日子去得疾呵。我們還須重打槳北去西泠。其時日漸西頹,湖風悄然,祠下頻繁的語笑,登舟後頓相看以寂寞。左眺翠紫的南屏山,其上方渲暈以淺紅的光靄,知湖上名姝已回眸送客,峭厲的黃昏,主人公般快回來了。而其時我們已在蘇堤上買橘子吃。
  彌望皆髡禿的枯桑,蘇堤似有無盡的長,我們走向哪裡去?還是小立於衰草搖搖的橋堍罷。恰好有賣橘子的。橘子小而酸,黃岩也罷,塘棲也罷,都好不了。但我們不買橘子更何為呢?於是遂買。買來不吃又何為呢?於是便吃。在薄晚的西北風中,吃著冷而酸的橘子,都該記得罷?諸君。
  太平洋的風濤澎湃於耳邊未遠,而京華的塵土早浮湧於眼下來,卻借半日之閑,從湖山最佳處偷得一場清睡;朦朧入夢間;鬥然想起昨天匆匆的來時,迢迢的來路,更不得不想到明天將同此匆匆而迢迢的去了。這般魂驚夢怯的心情,真奈何它不得的。我惟有惘惘然,「我回來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三十一日,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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