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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田七友記(6)


  黃維梁

  我家廚房的碗櫥裡,有一隻長頸胖肚的七寸小瓶,外髹褐釉,裡面盛的是我自製的茱萸酒,用辛辣的茱萸子泡在紹興酒裡配成。兩年前的重九,維梁剛從美國回港,來中文大學任教,我邀他和太太江甯來家裡吃飯,便開樽以饗新科博士。酒味頗烈,主客又皆不善飲,半樽而止。後來向我存索飲,便叫它做「維梁酒」,她也知道是何所指。客廳壁爐之上,有一條黑石的擱板,紛然並列的飾物珍玩之間,有三件陶磁小品最富紀念價值,因此最逗我巡迴的目光。中間的一件是丹麥人魚公主石上踞坐的磁像,色調鮮淺,輪廓溫柔。右邊也是丹麥特產的磁像,狀為農家少女跪地為母牛擠奶,那母牛回過頭來,親切地對著少女,更越過她低俯的頭上,望著海底上來的人魚公主。兩件磁器都是我從哥本哈根帶回來的。左邊的陶藝,則是詩仙李白半倚在石幾之上,右手搦管臨紙,微揚的臉部將目光投向遠處,似待詩興之來,而身畔隆然,正是一壇美酒。詩仙烏帽青衫,風神朗爽,長髯飄飄欲動,真有出塵之想。但他目光所及,也正是那撩人遐思的人魚;這麼安排,似乎對李白有點失敬,不過禮教原不為詩仙而設,果真詩仙邂逅水靈,也許驚豔之餘,一首七絕立揮而就,也未可知。這絕妙的陶像是維梁和國彬兩對伉儷送我的生日禮物,鼓勵我——多多寫詩,不是多窺人魚。

  詩,正是維梁、國彬和我的文字因緣。也是我和千萬朋友,識與不識的文字因緣。「太初有字,神其倡之,即字即神。」約翰福音開卷的名句,正好借喻來做我的腳注。我和維梁相識,也是從字開始,因字而及人的。該是「文星時代」的末期,維梁還在新亞書院讀書,看過我的作品,屢在香港的刊物上用游之夏的筆名撰文評介。一九六九年春天,我來港開會,紹銘邀我到崇基演講,維梁也在座中。後來他和十幾位青年作者去富都酒店看我,面對全是陌生的臉孔,又且忙於答問,同時也弄不清黃維梁就是游之夏,匆匆一敘並未把「字」還原為「人」。那年秋天,也是巧合,他從香港,我從臺灣,都去了美國;他遠征俄克拉荷馬的靜水鎮,修習新聞,我則高棲丹佛,兩地相去約六百英里。第二年的感恩節,他駕了白色的科維爾,迢迢從靜水鎮北上丹佛來看我,正值商禽等幾位朋友也從愛奧華趕來,一時熱鬧異常,歡敘三日才依依別去。記得相聚的第二天,主人帶客登落磯大山游紅石劇場,我駕自己的鹿軒載著家人前導,維梁則載著眾客後隨。落磯山高坡峻,果然名不虛傳,到了半山,原來的鵝毛小雪驟密起來,緊要關頭,正如維梁所擔心,那老爺車科維爾忽然尾揚白煙,顯然引擎過熱,只好趕快熄火,推向路旁。最後總算蹣跚開去一家加油站,留車待修。眾人並不氣餒,改乘鹿軒登高賞雪,然後由我分兩次載家人和客人回去丹佛,足足亂了一天。後來在中文大學同事,維梁又駕了一輛老爺白車,謹慎從事,擔足了心。所以記憶裡的維梁,總是一位驅策頑駑困頓道途的煩惱騎士。不料近日他一氣之下,逐走老駑,牽來新駒,喚我下樓相馬。原來是一輛湖綠色的可睇娜,從此馳騁生風,變了快樂騎士。

  在美國見到維梁時,他還是一個飄泊的單身漢,學業未成,所修亦非所好,容顏不算豐滿。兩年前在沙田重逢,這一切都變了。他胖了起來,不但結了婚,且做了一個小女孩的爸爸。太太江甯出身於台大中文系,人極清雅,正懷著第二個孩子。維梁在俄亥俄州立大學獲得文學博士學位,現任中文系講師,頗受學生歡迎。也許在他眼裡,我的變化更多——九年前那位中年作家早生了華髮,湖海豪氣,山河鄉心,一半得向早歲的詩韻文風裡去追尋了,所幸者,手裡的這支筆繆思尚未討還。

  維梁體貌既豐,亦有減胖之意,一度與周英雄等少壯派拜在思果門下,勤習太極拳法,不知怎的,似乎未見實效。所以他最怕熱,夏天來我家作客,全家都感到緊張,深恐熱壞了他。他坐在那裡,先是強自忍住,一任汗出如蒸,繼而坐立不安,倉皇四顧,看是否仍有一扇窗擋在他和清風之間,未盡開敞,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把所有的窗戶逐一扭開,到再扭便斷的程度,好像整個房間患了恐閉症一般。其實這時戶外並無風的喜訊,他這樣做,除了汗出加劇之外,毫無益處,主人看了,心裡更熱。其實釜底抽薪之法,端在減胖,如能減到我這般瘦,問題自然消失——到了那時再煩心冬天怕冷,也不算遲,何況亞熱帶原就冬短夏長。看到維梁怕熱,我就想到紀曉嵐和乾隆之間的趣事。如果我預言不差,只怕維梁不容易瘦回去了,加以他性情溫厚,語調在深邃富足之余有金石聲,乃是壽征,很有希望在晚年做一個達觀而發福的文豪。也許正因自己太瘦,潛意識裡總覺得文豪該胖,像約翰生、柯立基、和蔡斯德敦那樣才好,至於瘦子如蕭伯納、喬艾斯者,分量總像輕些。

  這話並不是全然滑稽。今日台港和海外年輕一代的文學學者,人才濟濟,潛力甚厚,只要中國不亂,前途是十分樂觀的。維梁正是其間的中堅。思果常對我說,他和英雄、國彬、維梁交接,常驚於他們的潛厚與淹通,宋淇對他們也具厚望。維梁出身新亞中文系,複佐以西洋文學之修養,在出身外文複回歸中文的一般比較文學學者之間,算是一個異數。他動筆既早,揮筆又勤,于文學批評不但能寫,抑且敢言,假以時日,不難成為現代文壇一個有力的聲音。對於詩,他久有一份崇敬與熱愛,不但熟研古典詩論,更推而廣之,及於早期的新詩和台港兩地的現代詩。在香港文學界,瞭解並關心兩地詩運的青年學者,像維梁這樣的並不多見。他論析古典詩評的「中國詩學縱橫論」一書,已經留下頗深的印象,博得若干好評,至於散篇的文章,像對於鄭愁予和黃國彬的評析,也詳盡而有見地,與一般泛述草評的短文頗不相同,將來輯成專書,當有健康的影響。

  沙田七友之中,只有維梁是粵人,且最年輕。或有「勢奴」之輩吒而怪之,謂彼何人哉,乃附六友之末?在此我要聲明,這只是與至記趣的長篇小品,近于英人隨筆的促膝筆談,所謂familiar essay者是也,初非月旦人物品評文章之學術論文,所以隻字片言及於價值判斷者,都不脫主觀而帶感情。何況波浪相推,今之後浪,他日終成前浪,代有才人,百年而後,究竟誰是龍頭,誰是驥尾?至於友而舉七,也只是取其吉數,渾成動聽而已。此後有緣,或竟擴而充之,變成八友、九友,至於十二友之多,亦未可知。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四日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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