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沙田七友記(3)


  這樣的寬容,正是長者可愛之處。調侃朋友,最難恰到好處:如果對方根本不在乎,則調者自調,久而無趣;如果對方十分在乎,又怕反應太強,超過預期。最理想的對象——我不敢說「犧牲品」——是相當在乎,卻又相當容忍,那種微妙的平衡,正在似惱不惱之間,使調者覺得有一點冒險,卻又終於並沒有闖禍,而旁觀者只是捏一把——不,半把冷汗,於是賓主釋然盡歡。思果正是這麼一位可愛的朋友,寬容的長者。所以每次他來我家,都成為眾所歡迎的客人,也是我幾個女兒最感興趣的「蔡伯伯」。有時我又不能無疑——說不定思果早已覷破了文友諧謔無狀得寸進尺的弱點,故意裝出欲惱不惱的神情來逗逗我們,果真如此,我們反而入了他的彀了。

  要說思果總是供人諧謔,一味為幽默而犧牲,則又不儘然。碰巧在興頭上,他也會取笑別人,摹仿一些名流的口音和語調,博四座一粲。他富有方言的天才,什麼地方的口音一學就會。他自己是鎮江人,國語略帶鎮江鄉音,發現女畫家洪嫻竟是小同鄉,有機會和她重溫「母語」,高興極了。鎮江附近的京滬方言,他似乎也會好幾種,卻推崇宋淇滬音之正。他在九江住過,江西話不消說得。去年端午之夜,他來我家過節,飯後我們掛起三閭大夫佩劍行吟的拓像,和黃維梁、黃國彬四人誦起「離騷」來,思果用湘音緩吟,別有情韻。此外我還聽他學桐城人和溫州人的口吻,也頗亂真。至於他的粵語,在此地的「外江佬」之中,要算得是一流的,當然不像本地人那麼地道,卻也無拘無礙,雅達兼備,在我聽來,已經夠好的了。有一次在「青年文學獎」頒獎的講評會上,眾評判輪流上臺。輪到思果,他竟用粵語侃侃講了十分鐘,聽眾聽出他不是廣東人,卻欣賞一位「上海人」——本地人習稱所有外省人為上海人——把粵語說得這麼清爽,報以熱烈的掌聲,且在他原來無意幽默的地方觸發了幽默的契機,引起滿堂歡笑。

  思果「單身」的時候,既是我家的常客,我家的四個女孩也認為他「嘮叨」,卻又忍不住要聽下去,且聽入了迷。嘮叨為什麼會迷人,確也費解。大概因為他娓娓而談的時候,面部表情不但複雜,而且總略帶誇張,話裡的意義乃大為加強,又常在上下兩句之間安上許多感歎詞——總而言之,這是散文家的隨風咳唾,筆下既已如此,舌底也不會太走樣的。思果常在懷內的文章裡說,蔡夫人來信總告誡他不要常來我家貪嘴打擾。我存和我都不以為然,認為這觀念太「老派」了。單身漢吃雙身漢,是天經地義。單身漢去朋友家作客,不但分享那家人的天倫之樂,也帶給那家人新奇的樂趣,要說恩惠,也是互惠的。王爾德說:「婚後的日子,三人始成伴,兩人才不算。」其實許多夫婦最歡迎單身的客人,因為單身漢最自由,所以最好招待,又最寂寞,所以最易感動。何況思果又是這麼矛盾,矛盾得這麼有趣的一位客人?所以我有一次忍不住對他說:「不要再嘮叨了。你吃我一席酒,我聽你一席談,那一樣更美味,誰知道?有什麼打擾呢?」

  陳之藩

  思果嘮叨,陳之藩寡言。其間的對照,似乎也是他們散文風格的對照,散文家陳之藩不但寡言,終於似乎無言了。好多年不再見他的新作,但他的「旅美小簡」等書仍然膾炙人口。今年年初他從韓國回來,立刻興沖沖地來找我說:「我去了板門店!兩英里寬的非軍事地帶之內,居然住了一些老百姓,生活反而分外安全,那裡面的飛禽走獸也自得其樂。兩邊比賽誰的旗杆高,真絕。我們下了遊覽車,誰也不許輕舉妄動,連手臂也不許隨便舉起來,否則對面就一槍打過來!你一定得去看看,看了准會寫詩!」我說:「散文也可以寫啊,你還是來一篇散文吧。」第二天高信疆打長途電話給我,我乘機告訴他陳之藩有這麼一篇散文可寫,不妨一邀。想來釘稿高手如信疆者,也釘不出一個結果來。陳之藩真是世界上最懶的散文家。

  認識之藩,已經有二十六、七年了,大概是吳炳鐘介紹的,後來在梁實秋先生家裡好像也見過幾次,來往不頻,說不上有多少私交。只記得當時他在國立編譯館任職;常譯一些英國浪漫派的詩在報刊上發表,又是一位張秀亞迷,把她的散文集買了好多冊來送給朋友共賞。他在北方讀大學的時候,更是一位典型的文藝青年,常和胡適、沈從文等人通信,所以存信很多。梁先生戲稱他為man of letters。後來他遠去美國,我們也就很少見面。

  一年半以前,之藩接中文大學之聘,從休士敦來此地任講座教授,教的不是文學,是電子學。之藩在國外成了科學學者,在國內卻是文學名家,這種兩栖生命是令人羡慕的。當今臺灣的文壇上,能如此出入科、文之間的,除了張系國之外,我一時還想不起第三人來。英國小說家兼科學家史諾子爵在「兩型文化與科學革命」一書中,慨歎傳統的人文和現代的科學鴻溝日深,宜有橋樑以通兩岸。若之藩者,誠可謂man of two cultures,可惜他近年只發表科學論文,卻荒廢了文學園地。其實像他這樣的通人,應該像系國那樣多寫一些「通文」,來兼善兩個天下才是。沙田七友是七座冰山,之藩之為冰山,底部恐更大於其他六座。他的科學家那一面,對我說來,已經不是冰山之麓,而是潛水艇了。

  不談山腳,且看山頭。之藩好像從來不寫文學批評,但自有一套武斷的見地。夏志清論琦君時,認為散文家必須天生好記性,才能把一件往事,一片景色,在感性上交代詳盡,使一切細節歷歷在目。之藩卻說,記性好了便做不成散文家,因為熟憶古人的名篇警句,只有束手束腳,自慚形穢,無補于創造。有一次之藩直語思果,說他早期的散文勝於近期,思果以為知音。兩位散文名家,一坦率,一謙遜,實在古德可風。又有一次他在山坡上遇見我,說我新發表的「菊頌」很有意思,「臨風紅妝」那一句刺得最好。我說:「給你看出來了。」他說:「誰都看得出來。」後來他又指出「北望」裡面寫到天安門的一句,以為有預言之功。我說那只是巧合罷了。那幾句詩是這樣的:

  月,是盤古的庾耳冷冷
  在天安門的小小喧嘩之外
  俯向古神州無邊的寧靜

  這首詩寫於一九七六年二月,不久就發生了四五天安門事件,可謂巧合,也可說是冥冥之中心有所感吧。不過四五事件,在清明之次日,正是陰曆三月初六,那時的弦月恰如一隻瘦耳。

  之藩在中文大學的宿舍,正好在我樓下,也是有緣,得以時常見面。至於陳夫人王節如女士,則一半時間住在臺北,一半時間來香港陪他,所以較少見面。日子久了,才發現之藩獨來獨往,我行我素,而又大節不逾,小節不拘,直是魏晉名士風標。中文大學依山面海,自成天地,沒有一條路不隨山勢回環,沒有一扇窗不開向澄碧。之藩一見就大為動容,說「要知道這麼美,早就來了。我去過各國的名大學,論校舍,中大平平,論校園,中大卻是一流的。」他有糖尿症的初兆,醫生要他少吃糖,多走路,因此山路之上經常見到一位穿淺咖啡色西服的中年教授,神思恍惚,步伐遲緩,踽踽然獨行而來,獨行而去。我在路上遇到他,十有六七他見不到我。不知他成天心裡想什麼,也許是在想他的電子學吧,如是則說了出來我也不懂。至於甜食,理論上他不敢貪嘴,實際上卻心嚮往之,時常逶逶然從城裡大包小盒地拎著糕點回來;其中最得意的一式,是家鄉風味的老式雞蛋糕,有小碗那麼大,上面嵌些剝光的瓜子仁。這東西也是我父親的「上品」,記得我小時候也愛吃的,卻不知之藩在什麼店裡發現了,驚喜之餘,買了無數回來,每次饗客,總要隆而重之誇而張之地再三推薦,唯恐朋友印象不深,且又以身作則,啖之咽咽,味之津津,真是可笑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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