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愛彈低調的高手(2)


  據我所知,當時提掖後進的老師輩中,如果夏濟安是台前人物,則吳魯芹該是有力的幕後人物。五十年代吳氏在臺北各大學兼課,但本職是在美國新聞處,地位尊於其他中國籍的職員。最早的《文學雜誌》雖由夏濟安出面主編,實際上是合吳魯芹、林以亮、劉守宜、與夏氏四人之力辦成。純文學的期刊銷路不佳,難以持久,如果不是吳魯芹說服美新處長麥加錫逐期支持《文學雜誌》,該刊恐怕維持不了那麼久。受該刊前驅影響的《現代文學》,也因吳氏賞識,援例得到美新處相當的扶掖。

  此外,當時的美新處還出了一套臺灣年輕一代作品的英文譯本,主其事的正是吳氏。被他挑中的年輕作家和負責設計的畫家(例如席德進和蔣健飛),日後的表現大半不凡,也可見他的眼光之准。我英譯的那本青澀而單薄的《中國新詩選》,也忝在其列。書出之日,有酒會慶祝,出席者除入選的詩人紀弦、鐘鼎文、覃子豪、周夢蝶、夏菁、羅門、蓉子、洛夫、鄭愁予、楊牧等之外(瘂弦、方思等幾位不在臺北),尚有胡適、羅家倫等來賓。胡適更以中國新詩元老的身分應邀致詞,講了十分鐘話。當時與會者合攝的照片我珍藏至今。此事其實也由吳魯芹促成,當時他當然也在場照料,但照片上卻沒有他。功成不居,遠避鏡頭,隱身幕後,這正是吳魯芹的瀟灑。暗中把朋友推到亮處,正是他與林以亮共有的美德。

  這已經是二十多年的往事了。一九六二年他去了美國之後,我們見面遂稀:一次是在一九七一年夏天,我在回國前夕從丹佛飛去華盛頓,向傅爾布萊特基金會辭行,乘便訪他和高克毅於美國之音,一同吃了午餐。另一次,也就是上一次和最後的一次,便是前年在裡昂之會。回想起來,在法國的五日盤桓,至今笑談之貌猶在左右,也真是有緣幸會了。

  三

  和吳魯芹緣慳一面的千萬讀者,仍可向他的作品裡去認識這位認真而又瀟灑的高士。他在文章裡說:「智愚賢不肖,都要速朽的。」這話只對了一半,因為一流作家的文字正如一塊巨碑立在他自己身後,比真正的碑石更為耐久。這一點倒是重如泰山,和他在文中瀟灑言之者不盡相同。

  吳魯芹一生譯著頗富,但以散文創作的成就最高。早年作品可以《雞尾酒會及其他》為里程碑,尤以《雞尾酒會》一篇最生動有趣。據我所知,《小襟人物》雖然是他僅有的小說創作,卻寄寓深婉,低調之中有一股悲愴不平之氣,不折不扣是一篇傑作。吳氏遷美之後,一擱筆就是十年以上,甚至音訊亦杳。正當臺灣文壇準備把他歸檔為過客,他卻蹄聲得得,成了榮歸的浪子,捲土重來之勢大有可觀。《英美十六家》游刃於新聞採訪與文學批評之間,使他成為臺灣空前的「超級記者」。《瞎三話四集》、《師友.文章》、《餘年集》相繼出版,更使晚年的吳魯芹重受文壇矚目。

  一位高明的作家在晚年複出,老懷益壯的氣概,很像丁尼生詩裡的希臘英雄猶力西斯。「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我想伏櫪的老驥,一旦振蹄上路,這種廉頗意結總是難克服的。目前的文壇,我們見到有些詩人複出,能超越少作的不多。有些散文家迄未擱筆,卻慢慢退步了。吳魯芹複出後非但不見龍鍾之態,反而筆力醇而愈肆,文風莊而愈諧,收放更見自如,轉折更見多姿,令人刮目。而正當晚霞麗天之際,夕陽忽然沉落。如此驟去,引人多少悵望,也可謂善於收筆了。

  吳氏前期的散文淵源雖廣,有些地方卻可見錢鐘書的影響,不但書袋較重,諷寓略濃,而且警句妙語雖雲工巧,卻不掩蛛絲馬跡,令人稍有轉彎抹角、刻意以求之感。後期作品顯已擺脫錢氏之困,一切趨於自然與平淡,功力勻於字裡行間,情思也入於化境。在他最好的幾篇散文如《泰岱鴻毛只等閒》裡,他的成就可與當代任何大家相提並論。

  梁實秋在《讀聯副三十年文學大系》一文中,說吳魯芹的散文有諧趣。我覺得吳魯芹的諧趣裡寓有對社會甚至當道的諷喻,雖然也不失溫柔之旨,但讀書人的風骨卻隨處可見。他的散文長處不在詩情畫意的感性,而在人情世故、事態物理的意趣之間。本質上,他是一位知性的散文家。

  六年前吳魯芹在《中外文學》五周年紀念的散文專輯裡,發表《散文何以式微的問題》一文,認為在我們這大眾傳播的「打岔時代」,即使蒙田和周作人轉世,也難以盡展文才。他說:「儘管報紙廣告上說當代散文名家輩出,而成果實在相當可憐,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幾乎成為『魯殿靈光』。」這句話,我實在不能接受。吳魯芹寫文章慣彈低調,但這句話的調子卻未免太低,近乎澆冷水了。不說年輕的一代有的是楊牧,張曉風等等高手,再下一代更有林清玄等人,就單看吳氏那一代,從琦君到王鼎鈞,近作都有不凡的表現。更不提香港也另有能人。而最能推翻這低調的有力例證,就是吳魯芹自己複出後的庾信文章。

  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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