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余光中 >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 上頁 下頁
我的四個假想敵(2)


  信箱被襲,只如戰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可怕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腹地,默片變成了立體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佔領了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幾個姐妹早已回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裡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敵趕快出現,把她們統統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像,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羡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存並坐在空空的長沙發上,翻閱她們小時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遊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後的波紋,總要過後才覺得美的。這麼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小夥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了。余宅的四個小女孩現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竄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麼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後不能悔棋,就算交給廿一世紀的計算機,恐怕也算不出什麼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鬆,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麼叫做『偽作輕鬆』?可見你心裡並不輕鬆。」

  我當然不很輕鬆,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癡,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麼辦呢?在理性上,我願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夥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坎。現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合國,也大可不必。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過,但是我不希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問的人不肯罷休:「那麼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說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驚小怪,說『那麼遠!怎麼就嫁給南蠻!』後來娘家發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並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捨,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臺灣少年特別巴結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麼為難他的。至於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麼學識呢?」

  「學什麼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清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怎麼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髮亂處,又一個假想敵來掠餘宅。

  一九八〇年九月於廈門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