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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雨(2)


  「我相信有鬼。I'm very superstitious, you know. I'm as superstitious as Bvron.你看過我譯的《繆思在地中海》沒有?雪萊在一年之內,抱著兩口小棺材去墓地埋葬……」

  「小時候我有個初中同學,生肺病死的。後來我每天下午放學,簡直不敢經過他家門口。天一黑,他母親就靠在門口,臉又瘦又白,看見我走過,就死盯著我,嘴裡念念有詞,喊她兒子的名字。那樣子,似笑非笑,怕死人!她兒子秋天死的。她站在白楊樹下,每天傍晚等我。今年的秋天站到明年的秋天,足足喊了她兒子三年。後來轉了學,才算躲掉這個巫婆……話說回來,母親愛兒子,那真是怎麼樣也忘不掉的。」

  「那是在哪裡的時候?」

  「豐都縣。現在我有時還夢見她。」

  「夢見你同學?」

  「不是。夢見他媽媽。」

  上風處有人在祭墳。一個女人。哭得怪淒厲地。蕁麻草在雨裡直霎眼睛。一隻野狗在坡頂邊走邊嗅。隱隱地,許多小亡魂在呼喚他們的姆媽。這裡的幼稚國冷而且潮濕,而且沒有人在做遊戲。只有清明節,才有家長來接他們回去。正是下午四點,吃點心的時候。小肚子們又冷又餓哪。海神按時敲他的喪鐘。無所謂上課。無所謂下課。雖然海神鼓淒其的喪鐘,按時。

  「上午上的什麼課?」

  「英詩,莎士比亞的Fear No More和Full Fathom Five.同學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選這兩首詩。Sea nymphs hourly ring……好了,好了,夠深了。輕一點,輕一點,不要碰……」

  大鏟大鏟的黑泥撲向土坑。很快地,白木小棺便不見了。我的心抖了一下。一扇鐵門向我關過來。

  「回去吧。」我的同伴在傘下喊我。

  四

  文興:接到你自雪封的愛奧華城寄來的信,非常為你高興。高興你竟在零下的異國享受熊熊的愛情。握著小情人的手,踏過白晶晶的雪地,踏碎滿地的黃橡葉子。風來時,翻起大衣的貂皮領子,看雪花落在她的帽沿上。我可以想見你的快意,因為我也曾在那座小小的大學城裡,被禁於六角形蓋成的白宮。易地而居,此心想必相同。

  我卻因在森冷的雨季之中。有雪的一切煩惱,但沒有雪的爽白和美麗。濕天潮地,雨氣蒸浮,充盈空間的每一個角落。木麻黃和猶加利樹的頭髮全濕透了,天一黑,交疊的樹影裡擰得出秋的膽汁。伸出腳掌,你將踩不到一寸於土。伸出手掌,涼蠕蠕的淚就滴入你的掌心。太陽和太陰皆已篡位。每一天都是日蝕。每一夜都是月蝕。雨雲垂翼在這座本就無歡的都市上空,一若要孵出一隻凶年。長此以往,我的肺裡將可聞納群的悲吟,蟑螂亦將順我的脊椎而上。

  在信裡你曾向我預賀一個嬰孩的誕生。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我只能告訴你,那嬰孩是誕生了,但不在這屋頂下面。他屋頂比這矮小得多。他睡得很熟,在一張異常舒適的小榻上。總之我已經將他全部交給了戶外的雨季。那裡沒有門牌,也無分晝夜。那是一所非常安靜的幼稚園,沒有秋千,也沒有蕩船。在一座高高的山頂,可以俯瞰海岸。海神每小時搖一次鈴當。雨地裡,腐爛的薰草化成螢,死去的螢流動著神經質的碧磷。不久他便要捐給不息的大化,匯入草下的凍土,營養九莖的靈芝或是野地的荊棘。掃墓人去後,旋風吹散了紙馬,馬踏著雲。秋墳的絡絲娘唱李賀的詩,所有的耳朵都淒然豎起。百年老鴞修煉成木魅,和山魈爭食祭墳的殘肴。驀然,萬籟流竄,幼稚國恢復原始的寂靜。空中回蕩著詩人母親的厲斥:

  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

  最反對寫詩的總是詩人的母親。我的母親已經不能反對我了。她已經在浮圖下聆聽了五年,聽殿上的青銅鐘搖撼一個又一個的黃昏,當幽魂們從塔底啾啾地飛起,如一群畏光的蝙蝠。母親。母親。最悅耳的音樂該是木魚伴奏著銅磬。雨在這裡下著。雨在遠方的海上下著。雨在公墓的小墳頂,墳頂的野雛菊上下著。雨在母親的塔上下著。雨在海峽的這邊下著,雨在海峽的那邊,也下著。巴山夜雨。雨在二十年前下著的雨在二十年後也一樣地下著,這雨。桐油燈下讀古文的孩子。雨下得更大了。雨聲中喚孩子去睡覺的母親。

  同一盞桐油燈下,為我紮鞋底的母親。氧化成灰燼的,一吹就散的母親。巴山的秋雨漲肥了秋池。少年聽雨巴山上。桐油燈支撐黑穹穹的荒涼。(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中年聽雨,聽鬼雨如號,淋在孩子的新墳上,淋在母親的古塔上,淋在蒼茫的回憶之上。雨更加猖狂。屋瓦騰騰地跳著。空屋的心臟病忐忑到高潮。妻在產科醫院的樓上,聽鬼雨叩窗,混合著一張小嘴喊媽媽的聲音。父親輾轉在風濕的床上,咳聲微弱,沉沒在滾浪的雨聲之中。一切都離我恁遠,今夜,又離我恁近。

  今夜的雨裡充滿了鬼魂。濕漓漓,陰沉沉,黑森森,冷冷清清,慘慘淒淒切切。今夜的雨裡充滿了尋尋覓覓,今夜這鬼雨。落在蓮池上,這鬼雨,落在落盡蓮花的斷肢上。連蓮花也有誅九族的悲劇啊。蓮蓮相連,蓮瓣的千指握住了一個夏天,又放走了一個夏天。

  現在是秋夜的鬼雨,嘩嘩落在碎萍的水面,如一個亂髮盲睛的蕭邦在虐待千鍵的鋼琴。許多被鞭答的靈魂在雨地裡哀求大赦。魑魅呼喊著魍魎回答著魑魅。

  月蝕夜,迷路的白狐倒斃,在青狸的屍旁。竹黃。池冷。芙蓉死。地下水腐蝕了太真的鼻和上唇。西陵下,風吹雨,黃泉醞釀著空前的政變,芙蓉如面。蔽天覆地,黑風黑雨從破穹破蒼的裂隙中崩潰了下來,八方四面,從羅盤上所有的方位向我們倒下,倒下,倒下。女媧煉石補天處,女媧坐在彩石上絕望地呼號。

  《石頭記》的斷線殘編。石頭城也氾濫著六朝的鬼雨。郁孤台下,馬嵬坡上,羊公碑前,落多少行人的淚。也落在湘水。也落在瀟水。也落在蘇小小的西湖。黑風黑雨打熄了冷翠燭,在蘇小小的小小的石墓。瀟瀟的鬼雨從大禹的時代便瀟瀟下起。雨落在中國的泥土上,雨滲入中國的地層下。中國的歷史浸滿了雨漬。似乎從石器時代到現在。同一個敏感的靈魂,在不同的軀體裡忍受無盡的荒寂和震驚。哭過了曼卿,滁州太守也加入白骨的行列。哭濕了青衫,江州司馬也變成苦竹和黃蘆。即使是王子喬,也帶不走李白和他的酒瓶。今夜的雨中浮多少蚯蚓。

  這已是信箋的邊緣了。盲目的夜裡摸索著盲目的風雨。一切都黯然,只有胡髭在唇下茁長。明晨,我剃刀的青鋒將享受一頓豐收的早餐。這輕飄飄的國際郵簡,亦將沖出厚厚的雨雲,在孔雀藍的晴脆裡向東飛行了。

  光中 十二月九日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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