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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七公公過年(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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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黑暗無光的午夜: 突然地,就在七公公的船屋子的附近,砰砰拍拍地響了好幾十下槍聲。接著就是一陣人聲的鼎沸!唾駡聲,夾著木棍聲和巴掌聲,把七公公的靈魂兒都嚇得無影無蹤了。福生兒回都要跑上岸去打聽消息,可給七公公一把拖住下來: 「去不得的!雜種!……」 人聲一直鬧到天亮,才清靜下來。第二天一大早,七公公和福生都跑上去打聽了一遍,才知道那槍聲是響著捉強盜的。 「誰是強盜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句話。 後來又跑到一個茶柵子裡,過細打聽,才知道這一夜一共捉去了十三四個人,連老上海的小五子、王長髮……都在裡面,捉去的誰也不承認他自家是強盜! 七公公嚇得兩個腿子發戰: 「小,小五子!他也是強盜嗎?乖乖!……」 福生把拳頭捏得鐵緊,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向著一些吃茶的同鄉說: 「有什麼辦法呢?祗要你是窮人,到處都可以把你捉去當強盜!媽媽個入屄的!……」 七公公瞧著福生的神氣,嚇得連忙啐了他一口: 「還不上工去?入你媽媽的!捉去了,關你什麼事,老爺冤枉他們嗎?……」 福生沒有理會他,仍舊在那裡揮拳舞掌地亂說亂罵: 「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抓!媽媽個入屄的,他們自己才是真正的強盜呢!……」 七公公更加著急了,他恨不得跑上去打福生幾個耳光。一直到工廠裡快要放第二次汽笛了,福生才一步快一步慢地跑了過去。七公公,他跟在後面望著這東西的背影兒,非常不放心地罵了一句。 「這雜種!入他媽媽的!到底都不安本份啊!」 離過年祗剩下十天功夫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福生,他的老脾氣又發作了。 每天晚上下工回來的時候,這傢伙,一到屋就哇啦哇啦地罵個不休:「工錢太少哪!……工作大多哪!……廠主們太沒心肝哪!……」七公公氣得幾乎哭起來了。他幾回向福生爭論著: 「罵誰啊,雜種!入你媽媽的,安些份吧!上海,上海,比不得我們江北啊!……要是,要是……入你媽媽的!」 可是,福生半句也沒有聽他的。 他仍舊在依照他自己的性情做著,而且還一天比一天凶了。 「加工錢啊!媽媽個入屄的……」 「過年發雙薪啊!……」 「陰曆年底當和陽曆年一樣啊!……放十天假啊!……米貼啊!……」 鬧得煙霧籠天的。雖然,全廠中,不抵是福生一個,可是,楊七公公的心兒吊起來了。他非常地明白:自家的兒子,一向都是不大安本份的,無論是在鄉間或是在上海!……因此,他就格外地著急。他今年七十多歲了,雖然,他對於自家這一條痛苦的,殘餘的,比豬狗還不如的生命,沒有什麼多大的留戀的了,可是,他還有一個媳婦,一個孫子。祗要是留著他一天活著不死,他就要一天對兒子管束著,他無論如何,不能眼巴巴地瞧著兒子將媳婦和孫兒害死啊! 在福生呢?他認為,現在,他對一切的事物,是更加地明白了,是更加有把握了。他明白人家,他更瞭解自己。而且,他知道:父親是無論怎樣都是說不清的。在這樣的吃人不吐骨子的年頭,自己不倔強起來,又有什麼辦法呢? 因此,父子們的衝突,便一天一天地尖銳起來。亂子呢,也更加鬧得大了。整個工廠四五百多工人都罷了工,一齊鬧著,要求著:放假!發雙薪!發米貼!……福生是糾察隊長,他整日整夜地奔著,跑著,忙個不停。 七公公嚇得不知道如何處置才好!他拼命地拖住著福生的衣袖,流著眼淚地向著福生說了許多好話: 「使不得的!你,你不要害我們!你,你做做好事!……」 福生抵對七公公輕輕地安慰了幾句:「不要緊的,爸爸!你放心吧!又沒有犯法,為了大家都要吃飯!……」就走了。 七公公更加弄得不能放心了。無可奈何地,他只好跪喊著天,求菩薩! 罷工接著延續了三四天功夫,沒有得到結果。一直到第五天的早上,突然地,廠方請來了一大批的探警,將罷工委員會包圍起來。按著名單:主席,委員,隊長……一個也不少地都捉到了一輛黑色的香港車①裡面,駛向熱鬧的市場中去了。 ①上海人稱租界捕房捉人用的車為香港車。 消息很迅速地傳入了七公公的耳朵裡。他,驚惶駭急地: 「我曉得哪!……」僅僅只說了這麼一句,便猛的一聲暈到下來了。 福生嫂嚇得渾身發戰,眼淚雨一般地滾下來。小玲兒,也莫明其妙地跟著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公公呀!……」 天上又下了一陣輕微的雨雪。夜晚福生嫂拼命地把篷子用草繩兒紮住了。雖然,不時還有雨點兒漏進來,可總比沒有加篷子的時候好得多了。 她向黑暗中望了一望渾身熱得人事不省的公公,又摸了一摸懷內的瘦弱的孩子;丈夫的消息,外在的雨點和雪花,永遠不可治療的內心的創痛!……她的眼淚兒流出來了。 她不埋怨丈夫,她知道丈夫並沒有犯法;她也不埋怨公公,公公是太老了,太可憐了!這樣的,她應當埋怨誰呢?命嗎?她可想不清楚。她想放聲地大哭一陣,可是,她又怕驚動了這一對,老的,小的。她只好忍痛地歎著氣,把眼淚水儘管向肚皮裡吞,吞!…… 痛苦地度過了兩天,七公公是更不中用了。丈夫,仍舊還沒有消息。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去把六根爺爺請了來,要求六根爺爺代替她看護一下公公,自己便帶著餓癟了肚皮的孩子,沿路一面討著銅板,一面向工廠中跑去。 「還在公安局啊!嫂子。」工友們告訴她。 於是,福生嫂又拖著小玲兒,尋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警察先生略略地問了一問來由,便懇切地告訴她了: 「這個人,沒有啊!」 「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回來,向六根爺爺問。六根爺爺只輕聲地說了這麼半句: 「該沒有……」 福生嫂便嚎啕大哭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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