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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收(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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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塊雪白的光洋,落到雲普叔的手上,他驚駭得同一只木頭雞一樣。用袖子盡力地把眼淚擦乾,仔細地將洋錢看了一會兒。 「天啊!這洋錢就是我的寶寶英英嗎?」 雲普嬸把掛好了的一套衣褲給英英換上,告訴她是到夏伯伯家中去吃幾天飯就轉來,然而英英的眼淚究竟沒有方法止住。 「媽媽,我明天就可以回來嗎?我不要一個人吃飽飯啊!」 大家都目不轉睛地噙著淚水對英英注視著。再多看一兩眼吧,這是最後的相見啊! 禿子把英英帶走,雲普嬸真的發了瘋,幾回都想追上去。遠遠地還聽到英英回頭叫了兩聲: 「媽媽呀!我不要一個人吃飽飯!」 「我明天就要轉來的呀!」 「……」 生活暫時地維持下來了,十九塊錢,只能買到兩擔多一點穀,五個人,可夠六七十天的吃用。新的出路,還是欲靠父子們自己努力地開拓出來。 清明跑種期只差三天了,壟上都沒有一家人家有種谷,何八爺特為這件事親自到縣庫裡去找太爺去商量。不及時下種,秋季便沒有收成。 大家都仔望著何八爺的好消息,不過這是不會失望的,因為年年都借到了。縣太爺自己也明白:「官出於民,民出於土!」種子不設法,一年到了頭大家都撈不著好處的。所以何八爺一說就很快地答應下來了。發一千擔種谷給曹家壟,由何八爺總管。 「媽媽的,種谷十一塊錢一擔,還要四分利,這完全是何八這狗雜種的盤剝!」 每個人都是這樣地憤罵,每個都在何八爺莊上挑出穀子來。 生活和工作,加緊地向這農村中捶擊起來。人們都在拼命地掙扎,因為他們已將一切的希望,完全寄託在這偉大的秋收。 四 插好田,剛剛扯好二頭草,天老爺又要和窮人們作對。一連十多天不見一點麻麻雨,太陽懸在空中,象一團烈火一樣。田裡沒有水了,僅僅只泥土有些濕潤的。 賣了女兒,借了種穀,好容易才把田插好,雲普叔這時候已經忙碌得透不過氣來,肥料還沒有著落,天又不肯下雨了,實在急人!假如真的要鬧天干的話,還得及早準備一下哩! 他吩咐立秋到戲臺上把車葉子取下,修修好。再過三天沒有雨,不車水是不可能的事啊! 人們心中都祈禱著:天老爺啊,請你老人家可憐我們降一點兒雨沫吧! 一天,兩天,天老爺的心腸也真硬!人們的祈禱,他竟假裝沒有聽見,仍舊是萬里無雲。火樣的太陽,將宇宙的存在都逗引得發了暴躁。什麼東西,在這個時候,也都現出了由幹熱而枯萎的象徵。田中的泥土乾涸了,很多的已經綻破了不可彌縫的裂痕,張開著,象一條一條的野獸的口,噴出來陣陣的熱氣。 實在沒有方法再挨延了,張家坨、新渡口都有了水車的響聲,禾苗垂頭喪氣地在向人們衷告它的苦況。很多的葉子已經卷了筒。去年大水留下來的苦頭還沒有吃了,今年誰還肯眼巴巴地望著它幹死呢!就拚了性命也是要掙扎一下子的啊! 吃了早飯,雲普叔親自肩著長車,立秋抗了車架,少普提著幾串車葉子,默默地向四方塘走來。太陽曬在背上,只感到一陣熱熱的刺痛,連地上的泥土,都燙得發了燒。 「媽媽的!怎麼這樣熱。」 四面都是水車聲音,池塘裡的水,儘量在用人工轉運到田中去。雲普叔的車子也安置好了。三個人一齊踏上,車輪轉動著,水都由車箱子裡爬出來,爭先恐後地向田中飛跑。 汗從每一個人的頭頂一直流到腳跟。太陽看看移到了當頂,火一般地燎燒著大地。人們的口裡,時常有縷縷的青煙冒出。腳下也漸漸地沉重了,水車踏板就象一塊千斤重的岩石,拚性命都踏不下來。一陣陣的酸痛,由腳筋傳佈到全身,到腦頂。又像是有人拿著一把小刀子在那裡割肉挖筋一般的難過。尤其是少普,在他那還沒有發育得完全的身體中,更加感受著異樣的苦痛。雲普叔又何嘗不是一樣呢?衰老的幾根腳骨頭,本來踏上三五步就有些挨不起了的,然而,他不能氣餒呀!老天爺叫他吃苦,死也得去!兒子們的勇氣,完全欲靠他自己鼓起來。況且,今天還是頭一次上緊,他怎麼好自己首先叫苦呢?無論如何受罪,都得忍受下來喲! 「用勁呀,少普!……」 他常常是這樣地提醒著小的兒子,自己卻咬緊牙關地用力踏下去。真是痛的忍不住了,才將那含蓄著很久了的眼淚流出來,和著汗珠兒一同滴下。 好容易雲普嬸的午飯送來了,父子們都從車上爬下來。 「天啊!你為什麼偏偏要和我們窮人作對呢?」 雲普叔撫摸著自己的腿子。少普哭喪臉地望著他的母親: 「媽媽,我的這兩條腿子已經沒有用了呢!」 「不要緊的喲!現在多吃一點飯,下午早些回來,憩息一會,就會好的。」 少普也沒有再作聲,順手拿起一隻碗來盛飯吃。 連日的辛勞,雲普叔和少普都弄得同跛腳人一樣了。天還一樣的狠心!一天功夫車下來的水,僅僅只夠維持到一天禾苗的生命。立秋算是最能得力的人了,他沒有感到過父親和弟弟那般的苦痛。然而,他總是懶懶地不肯十分努力做功夫,好象車水種田,並不是他現在應做的事情一樣。常常不在家,有什麼事情要到處去尋找。因此使雲普叔加倍地惱恨著:「這是一個懶精!忤逆不孝的雜種!」 月亮從樹尖上湧出來,在黑暗的世界中散佈了一片銀灰色的光亮。夜晚並沒有白天那般炎熱,田野中時常有微風吹動。外面很少有納涼的閒人,除了婦人和幾個孩子。 人們都趁著這個風清月白的夜晚來加緊他們的工作。四面水車的聲音,雜和著動人的歌曲,很清晰的可以送入到人們的耳鼓中來。夏夜是太適宜于農人們的工作了,沒有白晝的囂張、炎熱、喧擾…… 雲普叔又因為尋不著立秋,暴躁得象一條發了狂的蠻牛一樣。吃晚飯時曾好好地囑咐他過,今夜天氣很好,一定要做做夜工,才許再跑到外面去。誰知一轉眼就不看見人,真把雲普叔的肚皮都氣破了。近來常有一些人跑來對雲普叔說:立秋這個孩子變壞了,不知道他天天跑出去,和癩老大他們這班人弄做一起幹些什麼勾當。個個都勸他嚴厲地管束一下,以免弄出大事。雲普叔聽了,幾回硬恨不得把牙門都咬碎下來。現在,他越想越暴躁,從上村叫到下村,連立秋的影子都沒有看到。他回頭吩咐少普先到水車上去等著他,假如尋不到的話,光老小兩個也是要車兒線水上田的。於是他重新地把牙根咬緊,準備去和這不孝的東西拚一拚老性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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