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懶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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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月初二,好日子,土地老爺生日。 太陽剛剛露出半邊面孔來,鄧石橋,什麼人都爬起來了。最初的是孩子,三個五個一群,攀折嫩綠的柳枝,趕牛,追著野狗,有的還提著一籃豬糞。象流星似地,散佈在全村的田邊曠野,綠蔭的深處。 丁娘,那個中年的寡婦她很早就爬了起來。煮熟了隔夜的豬蹄,酒,飯,用一個小小的盤兒盛起來,叫兒子寶宗替他端著。由小茅棚子裡,沿著曲折的田塍,徐徐向土地廟那兒走去。 寶寂很莊重在走在母親的前面,那姿態,確是象一條力大的蠻牛,粗黑的四肢,碩長的軀幹,處處都能使母親感到歡欣和安慰。那一顆慈母的心兒,不住地跳著——好啊!一十六年的苦頭,我總還不曾白吃。 孩子們,老遠地,從四面八方跑將攏來,都向丁娘親熱著。因為平時,丁娘是他們最有力的愛護者。他們高高地將手中的柳條兒揚起來,象歡迎著燈籠賽會一樣: 「媽媽,那兒去哪?」 「敬土地公公去。」 「我們同去好嗎?」 「好哇!只不許你們吵鬧!」 「是的。」 象一群小鳥,一步一跳地跑在前面,柳枝在他們的手中亂飛亂舞,怪有趣。有些,還趕上去,要代替寶宗端盤兒。 「不要你們!不要你們!這裡頭湯水多哩。」 在土地廟門口孩子們圍了一個圈兒,望著丁娘那個虔誠的樣子,小小的心兒都沉默著。丁娘拜著,叩了無數個頭,又伏著默祝了許久,才站起來,叫寶宗去拜。 寶宗剛剛跪不去,孩子們便都笑將起來了: 「哈哈!寶哥不要臉,平常還打土地菩薩呢!」 寶宗的臉漲得飛紅,狠狠地瞅了孩子們一眼。 在回家的路上,丁娘便殷勤地囑咐著寶宗: 「你應當曉得媽的苦心,打菩薩,觸犯神明,多罪過啊!去年,你頭一次下田,不是土地公公保佑,會有那樣好的收成嗎?今年,你更要恭敬啦。捐稅又多,日子都是那樣難過的,要是你不盡力,不誠心,媽依靠誰呢?媽的苦能向誰說呢?你的年紀已不小了啦!今年,今年,你應當給媽爭氣啊……!」 「是的!媽,我曉得……」 寶宗的嗓子是酸的。一直到家,他沒有說過一句話。他怕媽聽了難過,他只在自己的心中,暗暗地打著無數個疑問的符號,因為他有很多地方不明白,為什麼他去年辛辛苦苦種下來的穀子,一定要平白地送給人家。 去年,他才只十五歲呢,媽便將田從佃戶的手裡收回來,叫他自己耕種。媽是十四年前就守寡了的,那個時候媽還只二十三歲,他呢?他還不過是一個未滿四個月的孩子。爹一死,一家就只剩下她們這母子兩個人。年輕的媽處處都受著人家的欺淩和侮辱。她忍著痛,在眼淚和心血的交流中,終於將這孩子養大成人了,而且,還有著一付那樣強壯的身軀,她是如何的應當驕傲啊!微笑,便經常在她臉上掛起來,她將永遠地不再傷心了。她望著這可愛的孩子,她的眼前便開展著一幅歡愉的圖畫。她什麼都有辦法了啦。就是平日專門想方法來欺侮她的人,在這個時候,也都轉變為稱頌她的人了: 「丁家嫂,畢竟不錯啊!」 她怎麼不應當驕傲呢?老年人更沒有一個不稱讚她的,都說她已經走上了康莊的大道了,這十多年的苦頭不是白吃的。幸福,馬上就要降到她的頭上來了,幸福的人喲! 因此,在去年的春天,寶宗剛剛十五歲的時候,她便拼命地將自家的幾畝田從佃家的手中要回來。雇了一個長工,和寶宗一同耕種。 牛一樣的氣力,寶宗是毫不費力地同長工將十五六畝田種下來了。秋初第一次的嘗試,每畝田居然會收到十來石穀子,寶宗便歡喜得叫將起來: 「媽媽!種田真容易啊!」 媽的心中,滿懷著說不出來的欣慰。苦,她真是不曾白吃啦;後來雖然穀價跌落了,捐稅又象剃頭刀似的,將她所收下的穀子統統刮個精光。可是媽的心中,都總還是那麼安然的毫無畏懼似的。因為她已經有了一個爭氣的兒子了,她還有什麼要值得擔心的呢?賣田,抗租,抗稅那簡直瘋狂了的,再沒有出息不過的人幹的醜事啊! 所以今年她得特別多敬些菩薩,她得更加儘量地督促著兒子,辭退長工,用母子兩人的力量,來創造一新的世界,誰說孤兒寡婦不能幹出偉大的事業呢?在丁娘的心中,那是一個如何鄙陋的見解啊! 母子們日夜地勤勞著,等候著。等候著那一個應有的幸福,降臨到他們這一對可憐人的頭上來。 二 離清明只差三天了,去年曾是一個大豐年的鄧石橋,今年可家家都沒有種穀,家家都吃雜糧,「清明泡種」,穀只賣兩元錢一石,可是,誰都沒有方法能夠撈到幾塊錢的種谷錢。 鄉長,紳士,聯名向縣政府去請願,要求借一兩千穀種下來,在往年,這是常事。可是今年,縣政府一粒也不曾答應,穀是有的,統統關在縣庫裡,半顆也不能發下來。為什麼呢?沒有一個人能解答出這一個問題。 鄉長們垂頭喪氣地跑回來,向全村的農民報告這回事的時候,曾引起過大家的公憤:「她媽的!『官出於民,民出於土!』他不借穀種給我們,他們要不要我們完捐納稅呢?操他的祖宗,我們大家都打到縣庫裡去,搶穀種去!……」結果,鄉長怕鬧出亂子來,用了極緩和的說法,將大家憤怒壓下了: 「我想,這是不必的!往年借穀種,縣庫裡從來沒有不答應過。今年一定有什麼另外的原因,不然,他們決不會這樣傻,難道他們就不要我們完捐納稅了嗎?今天還只十七,離清明還有三四天功夫,我們不妨再等兩三天看看!要是他們真的不借給我們的話,我們再去和他們理論也還不算遲的……」 一天,兩天……清明節。縣政府始終沒看見派人下鄉來。怎麼辦呢?鄧石橋全村的人們都感到惶恐不安,「難道我們真的不下種了嗎?她媽的……」有的憤罵著,有的到處去想法子借錢,有的便什麼都置之不理,讓田土自己去荒蕪起來…… 「媽!我們下不下種呢?」 「不下種?吃什麼東西?吃泥土嗎?」 「我是說的谷種錢啦!」寶宗顯出非常困難的樣子。 「我總得想辦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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