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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陽樓


  諸事完畢了,我和另一個同伴由車站雇了兩部洋車,拉到我們一向所景慕的岳陽樓下。

  然而不巧得很,岳陽樓上恰恰駐了大兵,「遊人免進」。我們只得由一個車夫的指引,跨上那岳陽樓隔壁的一座茶樓,算是作為臨時的替代。

  心裡總有幾分不甘。茶博士送上兩碗頂上的君山茶,我們接著沒有回話。之後才由我那同伴發出來一個這樣的議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們不如和那裡面的駐兵去交涉交涉!」

  由茶樓的側門穿過去就是岳陽樓。我們很謙恭地向駐兵們說了很多好話,結果是:不行!

  心裡更加不樂,不樂中間還帶了一些兒憤慨的成分,悶悶地然而又發不出脾氣來。這時候我們只好站在城樓邊,順著茶博士的手所指著的方向,像看電影畫面裡的遠景似的,概略地去領略了一點兒「古跡」的皮毛。我們知道了那兵舍的背面有一塊很大的木板,木板上刻著的字兒就是傳誦千古的《岳陽樓記》。我們知道了那懸著一塊「官長室」的小牌兒的樓上就是岳陽樓。那裡面還有很多很多古今名人的匾額,那裡面還有純陽祖師的聖像和白鶴童子的仙顏,那裡面還有─—據說是很多很多,可是我們一樣都不能看到。

  「何必呢?」我的同伴有點不耐煩了,「既然逛不痛快,倒不如回到茶樓上去看看山水為佳!」

  我點了點頭。茶博士這才笑嘻嘻地替我們換上兩壺熱茶,又加上點心和瓜子,把座位移近到茶樓邊上。

  湖,的確是太美麗了:淡綠微漪的秋水,遼闊的天際,再加上那遠遠豎立在水面的君山,一望簡直可以連人們的俗氣都洗個乾淨。小艇兒鴨子似地浮蕩著,像沒有主宰,樓下穿織著的漁船,遠帆的隱沒,處處都欲把人們吸入到圖畫裡去似的。我不禁興高采烈起來了:「啊啊,難怪詩人們都要做山林隱士,要是我也能在這裡做一個優遊水上的漁民,那才安逸啊。」回頭,我望著茶博士羡慕似地笑道:

  「喂!你們才快活啦!」

  「快活?先生?」茶博士莫明其妙地吃了一驚,苦笑著。

  「是呀!這樣明媚的湖山,你們還不快活嗎?」

  「快活!先生,唉!……」茶博士又愁著臉兒搖了搖頭,半晌沒有下文回答。

  我的心中卻有點兒生氣了。也許是這傢伙故意來掃我的興的吧,不由的追問了他一句:「為什麼不快活呢?」

  「唉!先生,依你看也許是快活的啊!……」

  「為什麼呢?」

  「這年頭,唉!先生,你不知道呢!」茶博士走近前來:「光是這岳陽樓下,唉!不像從前了啊!先生,你看那個地方就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來上吊的!」他指那懸掛在城樓邊的那一根橫木。「三更半夜,駕著小船兒,輕輕靠到那下面,用一根繩子……唉!一年到頭不知道有多少啊!還有跳水的……」

  「為什麼呢?」

  「為什麼!先生,吃的、穿的,天災、水旱、兵,魚和稻又賣不出錢,捐稅又重!……」看他的樣子像欲哭。

  「那麼,你為什麼也不快活呢?」

  「我,唉!先生,沒有飯吃,跑來做堂倌,偏偏又遇著老闆的生意不好!……」

  「啊─—」我長長地答了一聲。

  接著,他又告訴了我許多許多。他說:這岳陽樓的風水很多年前就壞了,現在已經不能夠保佑嶽州的人了,無論是種田,做生意,打魚,開茶館……沒有一個能夠享福賺錢的。純陽祖師也不來了,到處都是死路了。湖裡的強盜一天一天加多,來往的客商都不敢從這兒經過,尤其是遊君山和游岳陽樓的,年來差不多快要絕蹤。況且,兩個地方都還駐紮著有軍隊……

  我半晌沒有回話。一盆冷水似地,把我的興致都潑滅完了。我從隱士和漁民的幻夢裡清醒過來,頭不住地一陣陣往下面沉落!我低頭再望望那根城樓上的橫木,望望那些漁船,望望水,望望君山,我的眼睛會不知不覺地起著變化,變化得模裡模糊起來,黑暗起來,美麗的湖山全部幻滅了。我不由的引起一種內心的驚悸!

  之後,我催促著我的同伴快些會過帳,像戰場上的逃兵似地,我便首先爬下了茶樓,頭也不回地,就找尋著原來的路道跑去。

  一路上,我不敢再回想那茶博士所說的那些話。我覺得我非常慶倖,我還沒有真正地做一個岳陽樓下的漁民。至少,在今天,我還能夠比那班漁民們多苟安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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