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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軍散記(2)


  三、驕傲

  因為聽了長伕們的話,使我們對於油子嶺這個地方,引起了特殊濃厚的興趣。

  離開寶慶的第二天,我們便到達這油子嶺的山腳了。那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橫亙在寶慶和衡州的交界處。山路崎嶇曲折,沿著山,像螺絲釘似的,盤旋上下。上山時,只能一個挨一個地攀爬著,並且還要特別當心。假如偶一不慎,失腳掉到山澗裡,那就會連屍骨都收不了的。

  我們每一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攀爬著。不敢射野眼,不敢作聲。官長們,不能騎馬,也不能坐轎子;跟著我們爬一步喘一口氣,不住地哼著「噯喲!噯喲!」如果說,官長與當兵的都應該平等的話,那麼,在這裡便算是最平等的時候。

  長夫們,尤其是那兩個新招來的,他們好像並不感到怎樣的痛苦。挑著那幾個木箱子,一步一步地,從來沒有看見他們喘過氣。也許是他們的身體本來就比我們強,也許是他們往往來來爬慣了。總之,他們是有著他們的特殊本事啊!停住在山的半腰中,吃過隨身帶著的午飯,又繼續地攀爬著。一直爬到太陽偏了西了,我們才達到山頂。

  「啊呀!這樣高啦!我操他的祖宗!……」俯望著那條艱險的來路,和四圍環抱著的低山,我們深深地吐了一口惡氣,自驚自負地,罵起來了。

  在山頂,有一塊廣闊的平地,並且還有十來家小小的店鋪。那個叫做什麼局的關卡,就設立在這許多小店鋪的中間。關卡裡一共有二十多個稽查員,一個分局長,五六個士兵,三五門土炮。據說:設在衡州的一個很大的總局,就全靠這麼一個小關卡收入來給維持的。

  想起了過去在這兒很多次的挨打,被罰,吃官司,那兩個長伕都憤慨起來了。他們現在已經身為長伕,什麼都「有所恃而不恐」了,心裡便更加氣憤著。當大隊停在山頂休息的時候,他們兩個一聲不響地,挑著那四個木箱子,一直停放到關卡的大門邊。一面用手指著地上的箱子,一面帶著驕傲的,報復似的眼光,朝那裡面的稽查和士兵們冷笑著。意思就是說:「我操你們祖宗啊!你還敢欺侮老子嗎?你看!這是什麼東西?你敢來查?敢來查?……」

  裡面的稽查和士兵們,都莫明其妙地瞪著眼睛,望著這兩個神氣十足的久別了的老朋友,半晌,才恍然大悟,低著頭,怪難為情的:

  「朋友,恭喜你啊!改邪歸正,辛苦啦!」

  「唔!……」長夫們一聲冷冷的加倍驕傲的回答。

  四、捉刺客

  到了衡州之後,因師部的特務連被派去「另有公幹」去了,我們這一連人,就奉命調到師部,作了師長臨時的衛隊。

  師部設立在衡州的一個大旅館裡。那地方原是衡州防軍第XX團的團本部。因為那一個團長知道我們只是過路的,尋不到地方安頓,就好意地暫時遷讓給我們了。師部高級官長都在這裡搭住著。做衛隊的連部和其他的中下級官員,通統暫住在隔壁的幾間民房中。

  我們,誰都不高興,主要的原因,還是沒有關著餉。說了的話不算,那原是官長的通常本領。但是這一回太把我們騙得厲害了,寶慶,衡州……簡直同哄小孩子似的。加以,我們大都不願意當衛隊,雖說是臨時性質,但「特務連」這名字在我們眼睛裡,畢竟有點近於卑劣啊!「媽的!怕死?什麼兵不好當,當衛隊?……」

  因此,我們對於衛隊的職務,就有點兒不認真了,況且旅館裡原來就有很多閒人出入的。

  沒有事,我們就找著小白臉兒的馬弁們來扯閑天。因為這可以使我們更加詳細地知道師長是怎樣一個人物:歡喜賭錢,吃酒,打外國牌,每晚上沒有窯姐兒睡不著覺;發起脾氣來,一聲不響,摸著皮鞭子亂打人……

  日班過去了。

  大約是夜晚十二點鐘左右了吧,班長把我們一共四五個從夢中叫醒,三班那個叫做冒失鬼的也在內。

  「換班了,趕快起來!」

  我們揉了揉眼睛,怨恨地:

  「那麼快就換班了!我操他的祖宗!……」

  提著槍,垂頭喪氣地跑到旅館大門口,木偶似地站著。眼睛像用線縫好了似地,老是睜不開,昏昏沉沉,雲裡霧裡……

  約莫又過了半個鐘頭模樣,仿佛看見兩個很漂亮的窯姐兒從我們的面前擦過去了。我們誰也沒有介意,以為她們是本來就住在旅館裡的。後來,據冒失鬼說:他還看見她們一直到樓上,向師長的房間裡跑去了。但是,他也聽見馬弁們說過,師長是每晚都離不了女人的,而且她們進房時,房門口的馬弁也沒有阻攔。當然,他不敢再作聲了。

  然而,不到兩分鐘,師長的房間裡突然怪叫了一聲─—「捉刺客呀!─—」

  這簡直是一聲霹靂,把我們的魂魄都駭到九霄雲外去了。我們驚慌失措地急忙提槍跑到樓上,馬弁們都早已湧進師長的房間了。

  師長嚇得面無人色。那兩個窯姐兒,脫下了夾外衣,露出粉紅色小衫子,也不住地抖戰著。接著,旅館老闆、參謀長、副官長、連長……通統都跑了攏來。

  「你們是做什麼的?」參謀長大聲地威脅著。

  「找,找,張,張,張團長的!……」

  「張團長?」參謀長進上一步。

  「是的,官長!」旅館老闆笑嘻嘻地,「她們兩個原來本和張團長相好。想,想必是弄錯了……因為張團長昨天還住這房間的。嘻!嘻嘻嘻─—」

  師長這個時候才恢復他的本來顏色,望著那兩個女人笑嘻嘻地:

  「我睡著了,你們為什麼叫也不叫一聲就向我的床上鑽呢?哈哈!……」

  「我以為是張,張……」

  「哈哈!哈哈……」又是一陣大笑。接著便跑出房門來對著我們,「混賬東西!一個個都槍斃!槍斃……假如真的是刺客,奶奶個雄,師長還有命嗎?奶奶個雄!槍斃你們!跪下!─—」

  我們,一共八個,一聲不做地跪了下來,心裡燃燒著不可抑制的憤怒的火焰,眼睛瞪得酒杯那麼大。冒失鬼更是不服氣地低聲反罵起來:

  「我操你祖宗……你困女人我下跪!我操你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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