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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自傳也者


  自傳的樣式,實在多不過。上自奧古斯丁的主呀上帝呀的叫喚祈禱,以至「實際與虛構」的詩人的生涯,與夫盧騷的那半狂式的己身醜惡的暴露,等等,越變越奇,越來越有趣味;這原因,大約是為了作者生活思想的豐富,故而隨便寫來,都成妙語。像我這樣的一個不要之人,無能之輩,即使翻盡了千百部古人的自傳,抄滿了許許多多他人的言行,也決沒有一部可以使人滿足的自傳,寫得出來的。況且最近,更有一位女作家,曾向中央去哭訴,說像某某那樣頹廢、下流、惡劣的作家,應該禁絕他的全書,流之三千裡外,永不准再作小說,方能免掉洪水猛獸的橫行中國,方能實行新生活以圖自強。照此說來,則東北四省的淪亡,貪官污吏的輩出,天災人禍的交來,似乎都是區區的幾篇無聊的小說之所致。這種論調的心理,雖然有齊格門特,弗洛衣特在那裡分析,但我的作品的應該抹殺,應該封禁,或許也是當這實行新生活,復興民族的國難時期中所必急的先務。

  因此,近年來,決意不想寫小說了;只怕一捏起筆來,就要寫出下流、惡劣的事蹟,而揭破許多閨閣小姊,學者夫人們的粉臉。況且,年齡也將近四十了,理想,空想,幻想,一切皆無;在世上活了四十年,看了四十年的結果,只覺得人生也不過這麼一回事;富貴榮華,名譽美貌,衣飾犬馬,學問文章,等等,也不過這麼一回事。姊姊妹妹,花呀月呀,原覺得肉麻;世界社會,人類同胞,等等,又何嘗不是耶穌三等傳教士的口吻?若是要寫的話,我只想寫些養雞養羊秘訣,或釣魚做菜新法之類的書,以利同胞而收版稅。可是對於這些的專門學問與實際經驗,卻比上大學講堂去胡說兩個鐘頭,還要貓虎不得,自省的結果,自然也不敢輕易去操觚。可是,生在這世上,身外的萬事,原都可以簡去,但身內的一個胃,卻怎麼也簡略不得。要吃飯,在我,就只好寫寫,此外的技能是沒有的。於是乎,在去年今年的兩年之間,只寫下了些毫無系統,不幹人事的遊記。但據那位女作家說,似乎我寫遊記,也是一罪,事到如今,只好連遊記都不寫了。

  恰巧有一家書鋪,自從去年春天說起,說到現在,要我寫一部自傳。我的寫不出有聲有色的自傳來的話,在前面已經說過了;明知其寫不好(我到現在為止,絕沒有寫過一篇「我生於何日何時何地」等的自傳,但我也不大用過他人的事情來做我寫作的材料)而硬要來寫者,原因卻有兩種:

  (一)四十歲前後,似乎是人生的一個小段落;你若不信,我就可以舉出兩位同時代者來做榜樣,胡適之氏有四十自述的傳,林語堂氏有四十自敘的詩。

  (二)書店給我的定洋已花去了,若寫不出來就非追還不可。

  雖然專寫自己的事情,由那位女作家看來,似乎也是一罪,但判決還沒有被執行以先,自己的生活,總還得由自己來維持,天高地厚,倒也顧不了許多。

  自傳本來是用不著冠以一篇自敘的,可是,為使像一冊書的樣子,為增加一點字數之故;我在這裡又只好犯下了這宗曠古未有的大罪;是為敘。

  一九三四年十月

  (原載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日《人間世》半月刊第十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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