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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詩人(3)


  三 到街頭

  一

  詩人何馬和馬得烈聽了滴篤班出來,立在大世界的門口步道沿上,兩隻眼睛同鷹虎似的光著突向眼鏡圈的外面,上半身斜伏出在腰上,駝著背,彎著腰,並立著腳,兩手捏緊拳頭,向後放在突出的屁股的兩旁,做了一個矢在弦上的形勢。仿佛是當操體操的時候,得了一個開快步跑的預令,最後的一個跑字還沒有下來的樣子,詩人的頭盡在向東向西,伸直了短短的脖子,在很急速嚴密的注視探看。因為當這將晚的時候,外灘的各公司裡,剛關上門,所以愛多亞路的大道上來往的汽車一乘乘的接連不斷。生來膽子就柔和脆弱,同兔兒爺一樣的詩人何馬,又加上以百四十斤內外的一個團團肉體,想於這汽車飛舞的中間,橫過一條大街,本來是大不容易的事情。結果我們這一位性急的詩人,放出勇氣,急急促促的運行了他那兩隻開步開不大的短腳,合著韻律的急迫原則地搖動他兩隻捏緊拳頭的手,同貓跳似的跑出去又跑回來跑出去又跑回來的跑了好幾趟。終竟是馬得烈歲數大一點,有了忍耐的修養,當何詩人在步道沿邊和大道中心之間在演那快步回還的趣劇的當中,他只突出屁股彎著腰,捏著拳頭,搖轉著眼睛,只在保著他那持滿不發的開快步跑的預備姿勢。

  資本主義的利器,四輪一角的這文明的怪物,好像在和詩人們作對,何馬與馬得烈的緊張的態度,持續了三十分鐘之後,才能跑過到馬路的這一邊來,那時候天上的春星已經和詩人額上的汗珠一樣,一顆顆的在昏黃的空氣裡搖動了。

  詩人何馬,先立住了腳,拿出手帕來揩了一揩頭,很悲哀而緩慢的對馬得烈說:

  「喂,老馬,你認不認得回家去的電車路?在這一塊地方我倒認不清哪一條路是走上電車站去的。」

  馬得烈茫茫然舉著頭向四周望了一望,也很悲哀似的回答說:

  「我,我可也認不得。」

  二詩人朝東向西的走了一陣,到後來仍複走到了原地方的時候,方才覺悟了他們自己的不識地理,何馬就回轉頭來對馬得烈說:

  「老馬,我們詩人應該要有覺悟才好。我想,今後詩人的覺悟,是在坐黃包車!」

  馬得烈很表同情似的答應了一個「烏衣」之後,何詩人就舉起了他那很奇怪的聲氣,加上了和讀詩時候一樣的抑揚,叫了幾聲:

  「黃——汪——包車!」

  詩人這樣的昂著頭唱著走著,馬路上的車夫,仿佛是以為他在念詩,都只舉了眼睛朝他看著,沒有一個跑攏來兜他們的買賣的,倒是馬得烈聽得不耐煩了,最後就放了他沉重宏壯同牛叫似的聲氣,「黃包車!」的大喝了一聲。

  道旁的車夫和前面的詩人,經了這雷鳴似的一擊,都跳了起來。詩人在沒有玻璃的眼鏡框裡張大了眼睛,回轉身來呆立住了,車夫們也三五爭先的搶了攏來三角角子兩角洋鈿的在亂叫。

  講了半天的價錢,又突破了一重包圍的難關,在車鬥裡很安樂的坐定,苦力的兩隻飛腿一動之後,詩人的煙世披利純又來了。

  噢噢呵!我回來了,我的聖母!

  我聽了一曲滴篤的高歌,噢噢呵!

  我發了幾聲嗚呼,發了幾聲嗚呼!

  …………

  正輕輕的在車鬥裡搖著身體念到這裡,車子在一個燈火輝煌的三岔路口拐了彎,哼的一陣,從黃昏的暖空氣裡,撲過了一陣油炸臭豆腐的氣味來。詩人的肚裡,同時也咕嘍嘍的響了一聲。於是饑餓的實感,就在這《日暮歸來》的詩句裡表現出來了:

  噢噢呵,我還要吃一塊臭豆腐!

  本來是輕輕念著的這一首《日暮歸來》的詩句,因為實感緊張了,到末一句,他就不由自主的放大了聲音衝口吐露了出來。高聲而又富有抑揚地念完了這一句「我還要吃一塊臭豆腐」之後,他就接著改了平時講話的口調叫車夫說:

  「喂,車夫,你停一停!」

  並且又回轉頭來對馬得烈說:

  「喂,老馬,我們買兩塊臭豆腐吃吃罷!」

  這時候馬得烈也有點覺得餓了,所以就也叫停了車,向洋服袋裡摸出了兩角銀角子來交給已經下車立在那裡的何詩人。他們買了十幾塊火熱的油炸臭豆腐,兩人平分了,坐回車上,一邊被拉回家去,一邊就很舒徐的在綽拉綽拉的咀嚼。在車鬥裡自自在在的側躺著身體,嘴銜著臭豆腐,眼看著花花綠綠的上海的黃昏市面,何詩人心裡卻在暗想:「我這《日暮歸來》的一首詩,倒變了很切實的為人生而藝術的作品了,啊啊,我這偉大的革命詩人!我索性把末世詩人辭掉了罷,還是做革命詩人的好。」

  二

  二詩人日暮歸來,到了三江裡的寓居之後,那位聖母似的房東太太早在電燈下擺好了晚餐,在等候他們了。

  何詩人因為臭豆腐吃多了,晚餐的時候減了食量,只是空口把一碗紅燒羊肉吃了大半碗,因此就使馬得烈感到了不滿。但在聖母跟前,馬得烈又不敢直接的對詩人吆喝,因為怕她看穿他們的圈套,所以只好葛羅葛羅的在喉頭響了一陣之後,對何詩人說:

  「喂,老……噢噢,大人,你為什麼吃飯的時候,老吃得那麼響?」

  實在是奇怪得很,詩人當吃飯的時候,嘴裡真有一種特別的響聲發生出來。這時候詩人總老是光著兩眼,目不轉睛的釘視住那碗他所愛吃的菜,一方面一筷一筷的同驟雨似的將那碗菜搬運到嘴裡去的中間,一方面他的上下對合攏來的鯰魚嘴裡就會很響亮很急速的敲鳴出一種綽拉綽拉的響聲來,同唱秦腔的時候所敲的兩條棗木一樣。詩人聽了馬得烈的這一句批評之後,一邊仍舊是目不轉睛筷不停搬的綽拉綽拉著,一邊卻很得意的在綽拉聲中微笑著說:

  「噯噯,這也是詩人的特徵的一種。老馬,你讀過法國的文學家郎不嚕蘇的《天才和吃飯》沒有?據法國郎不嚕蘇先生說,吃飯吃得響不響,就是有沒有天才的區別。」

  詩人因為只顧吃菜,並沒有看到馬得烈說話時候的同豬臉一樣的表情,所以以為老馬又在房東太太面前在替他吹捧了,故而很得意的說出了這一個證明來。其實郎不嚕蘇先生的那部書,他非但沒有看見過,就是聽見人家說的時候,也聽得不很清楚。馬得烈看出了詩人的這一層誤解,就又在喉頭葛羅葛羅的響了一陣,發放第二句話說:

  「喂!噯噯……大人,郎不嚕蘇,怕不是法國人罷!」

  詩人聽了這一句話,更是得意了,他以為老馬在暗地裡造出機會來使他可以在房東太太面前表示他的博學,所以就停了一停嘴裡的綽拉綽拉,笑開了那張鯰魚大口,舉起了那雙在空的眼鏡圈裡光著的眼睛對房東太太看著說:

  「老馬,怎麼你又忘了,郎不嚕蘇怎麼會不是法國人呢?他非但是法國人,他並且還是福祿對兒的結拜兄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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