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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霖日記


  一九三五年九月,在杭州。

  九月一日(舊曆八月初四),星期日,雨。

  昨晚十二點後返寓,入睡已將淩晨二點鐘,今晨六時為貓催醒,睡眠未足也。

  窗外秋雨滴瀝,大有搖落之感,自傷遲暮,倍增悽楚。統計本月內不得不寫之稿,有《文學》一篇,《譯文》一篇,《現代》一篇,《時事新報》一篇。共五家,要有十萬字才應付得了,而《宇宙風》《論語》等的投稿還不算在內。平均每日若能寫五千字,二十天內就不能有一刻閑了;但一日五千字,亦談何容易呢?

  今天精神萎靡,只為《時事新報》寫了一篇短雜文,不滿千字,而人已疲倦,且看明日如何耳。

  午後來客不斷,共來八人之多;傍晚相約過湖濱,在天香樓吃夜飯。

  九月二日(八月初五),星期一,陰雨終日。

  今天開始寫作,因《文學》限期已到,不得不於三四日內交稿子。午前成千字,午後成千字,初日成績如此,也還算不惡。晚上為謝六逸氏寫短文一篇。

  接沈從文、王余杞、李輝英、謝六逸諸人來信,當於一兩日內作複。沈信系來催稿子,為《大公報·文藝副刊》《國聞週報》的。

  九月三日(八月初六),星期二,陰,時有微雨。

  晨八時起床,即送霞至車站,伊去滬,須一兩日後返杭也。回來後,接上海丁氏信,即以快信複之。

  今日精神不好,恐不能寫作,且看下半天小睡後起來何如耳。

  (午前記)

  法國Henri Barbusse前幾日在俄國死去,享年六十二歲,患的為肺炎。西歐文壇,又少了一名鬥士,寂寞的情懷,影響到了我的作業,自接此報後,黯然神傷,有半日不能執筆。

  傍晚秋原來,與共談此事,遂偕去湖上,痛飲至九點回寓。晚上仍不能安睡,蚊子多而悶熱之故。

  九月四日(八月初七),星期三,陰雨潮濕。

  午前硬將小說寫下去,成千餘字。因心中在盼望霞的回杭,所以不能坦然執筆。

  中午小睡,大雨後,向晚倒晴了。夜膳前,劉湘女來談。七時半的火車,霞回來了,曾去火車站接著。

  晚上十一點上床睡,明日須趕做一天小說,總須寫到五千字才得罷手。因後天上海有人來,要去應酬,若這兩三天內不結束這中篇,恐趕不上交出,《文學》將缺少兩萬餘字的稿子。

  九月五日(八月初八),星期四,陰,仍有雨意。

  昨晚仍睡不安全,所以今天又覺得神致不清,小說寫得出寫不出,恐成問題,但總當勉強地寫上一點。

  早餐後,出去剃了一個頭,又費去了我許多時間,午前終於因此而虛度了,且待下午小睡後再說。

  自傳也想結束了它,大約當以寫至高等學校生活末期為止,《沉淪》的出世,或須順便一提。

  (午前記)

  晚上,過湖濱,訪友二三人,終日不曾執筆。夜九至十時,有防空演習,燈火暗一小時,真像是小孩兒戲,並不足觀,飛機只兩架而已。

  九月六日(八月初九),星期五,晴。

  今日似已晴正,有秋晴的樣子了,午前午後,拼命地想寫,但不成一字。堆在樓下的舊書,潮損了,總算略曬了一曬。晚上劉開渠來,請去吃飯,並上大世界點了女校書的戲,玩到了十二點才回來,曾請掛第一牌的那位女校書吃了一次點心。回家睡下,已將一點鐘了。

  九月七日(八月初十),星期六,晴。

  昨晚又睡不安穩,似患了神經衰弱,今日勉強執筆,午前成二千字。午後學生丁女士來訪,贈送八月半禮品衣料多件,我以《張黑女志》兩拓本回贈了她。晚上在太和園吃飯,曾談到上旅順日本去遊歷的事情。此計若能實現,小說材料當不愁沒有。十二時回寓就寢。

  九月八日(八月十一),星期日,晴。

  午前寫了千餘字,午後因有客來,一字不寫。這一篇中篇,成績恐將大壞,因天熱蚊子多,寫的時候無一貫的餘裕也。

  晚上月明,十時後去湖上,飲酒一斤。

  九月九日(八月十二),星期一,晴,熱極。

  今日晨起風有九十度的熱度,光景將大熱幾天。今晚又有約,丁小姐須來,午後恐又不能寫作。午前寫成兩千餘字,已約有一萬字的稿子了,明天一日,當寫完寄出。

  晚上月明,數日來風寒內伏,今天始外發,身體倦極。

  九月十日(八月十三),星期二,晴。

  寫至中午,將中篇前半寫了,即以快信寄出,共只萬三四千字而已,實在還算不得中篇,以後當看續篇能否寫出。

  丁小姐去上海,中午與共飲于天香樓,兩點正送她上車,回來後小睡。晚上月明如晝,在大同吃夜飯。

  九月十一日(八月十四),星期三,晴。

  近日因傷風故,頭痛人倦,鼻子塞住;看書寫作,都無興致,當閒遊一二日,再寫《出奔》,或可給施蟄存去發表。

  九月十二日(舊曆中秋節),星期四,晴,午後大雨。

  午前尚熱至九十餘度,中午忽起東北風,大雨入夜,須換穿綿襖。約開渠、葉公等來吃晚飯,吃完雞一隻,肉數碗,亦可謂豪矣。今日接上海寄來之《宇宙風》第一期。

  晚上無月,在江幹訪詩僧,與共飲於鄰近人家,酒後成詩一首。

  九月十三日(八月十六),星期五,陰雨。

  晨起寒甚,讀德國小說《冷酷的心》,系Hauff作。乃敘Swaben之Schwarz-wald地方的人物性格的一篇文藝童活。有暇,很想來譯它成中文。

  上午上湖濱去走走,買《甌北詩話》等書數冊,趙甌北在清初推崇敬業堂查慎行,而不重漁洋,自是一種見地。詩話中所引查初白近體詩句,實在可愛。

  午後又不曾睡,因有客來談。

  九月十四日(八月十七),星期六,晴。

  昧爽月明,三時起床,獨步至吳山頂看曉月,清氣襲人,似在夢中。

  中午有友人來談,與共飲至三時;寫對五副,屏條兩張,坑屏一堂。

  晚上洵美自上海來訪,約共去黃山,謝而不去。並聞文伯、適之等,亦在杭州。

  九月十五日(陰曆八月十八),星期日,陰。

  本與爾喬氏有去赭山看浙潮之約,天氣不佳,今年當作罷矣。洵美等今日去黃山,須五日後回來也。

  寫上海信數封,成短文一篇,寄《時事新報》。

  中午曼兄等自上海來,送之江幹上船,我們將於四日後去富陽,為母親拜七十生辰也。

  九月十六日(八月十九),星期一,大雨。

  終日不出,在家續寫那篇中篇《出奔》,這小說,大約須于富陽回來後才寫得了。近來頓覺衰老,不努力,不能做出好作品來的原因,大半在於身體的壞。戒酒戒煙,怕是于身體有益的初階,以後當勉行之。

  晚上讀時流雜誌之類,頗感到沒落的悲哀,以後當更振作一點,以求挽回頹勢。

  九月十七日(陰曆八月二十日),星期二,晴。

  昨晚興奮得很,致失眠半夜,今晨八時前起床,頭還有點昏昏然。作陶亢德、朱曼華信。

  中秋夜醉吟之七律一首,尚隱約記得,錄出之。

  中秋無月,風緊天寒,訪詩僧元禮與共飲于江幹醉後成詩,仍步曼兄牯嶺逭暑酌。

  兩度乘閑訪貫休,前逢春盡後中秋,偶來邃閣如泥飲,便解貂裘作質留。吳地寒風嘶朔馬(僧關外人也),庾家明月淡南樓,東坡水調從頭唱,醉筆題詩記此遊。

  曼兄原作乙亥中伏逭暑牯嶺

  人世炎威苦未休,此間蕭爽已如秋,時賢幾輩同憂樂,小住隨緣任去留,白日寒生陰壑雨,青林雲斷隔山樓,勒移那計嘲塵俗,且作偷閒十日遊。

  二疊韻一律,亦附載於此:

  海上候曼兄不至,回杭後得牯嶺逭暑來詩,步原韻奉答,並約於重九日,同去富陽。

  語不驚人死不休,杜陵詩只解悲秋,來夔府三年住,未及彭城百日留,為戀湖山傷小別,正愁風雨暗高樓,重陽好作茱萸會,花萼江邊一夜遊。

  九月十八日(八月廿一),星期三,晴。

  晨起覺不適,因輟工獨步至吳山絕頂,看流雲白日。中午回寓,接上海來催稿信數封;中有蟄存一函,系屬為珍本叢書題箋者,寫好寄出。

  晚上在湖上飲,回家時,遇王余杞於途中。即偕至寓齋,與共談別後事,知華北又換一局面。約于明日,去同遊西湖。

  九月十九日(八月廿二),星期四,晴和。

  早晨寫短文一,名《送王余杞去黃山》,可千字,寄《東南日報》。與餘杞、秋芳等在大同吃飯,飯後去溪口,繞楊梅嶺、石屋嶺而至嶽墳。晚上在杏花村飲。

  九月二十日(八月廿三),星期五,晴。

  晨六點鐘起床,因昨日與企虞市長約定,今晨八點,將借了他的二號車去富陽拜夀也。大約住富陽兩日,二十二日坐輪船回杭州。

  中篇的續篇,尚未動筆,心裡焦急之至,而家璧及《時事新報》之約稿期又到了,真不知將如何地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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