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名家文集史籍歷史學達首頁言情小說偵探推理軍事軍旅科幻小說時尚閱讀
外國名著傳記紀實港臺文學詩詞歌賦古典小說武俠小說玄幻奇俠影視小說穿越宮闈青春校園
學達書庫 > 郁達夫 > 閒書 | 上頁 下頁
娛霞雜載


  清康熙的時候,休甯趙吉士恒夫,于做了一任交城縣後,就在北平住下了,做官到了給練。他的別業寄園,就在宣武門的西偏,菜市西南,教子胡同內。有人也說,長椿寺西,全浙會館,便是寄園的故址。讀查他山九日遊寄園詩:「縈成曲磴疊成岡,高著樓臺短著牆,花氣清如初過雨,樹陰濃愛未經霜,熟游不受園丁拒,放眼從驚客路長,亦有東籬歸不得,四年京洛共重陽。」可以想見當時寄園的花木樓臺之勝。癸亥甲子之交,我寄寓北平,日斜客散,往往獨步於菜市的附近,想尋出那寄園的遺址來;可是尋來尋去,不但舊跡無存,就是老樹,也不多見。寄園藏書之富,本為當時的京官所豔稱。

  趙著《萬青閣全集》,流傳不廣,我也不曾見到,而其所編之《寄園寄所寄》十二卷,卻為婦孺所共賞,現在還在流行。趙吉士的《萬青閣詩余》,曾在《清百名家詞抄》裡見到十首,現在且抄一首游平山堂的《揚州慢》在這裡,以見一斑:「霜岸妝樓,草橋畫舫,隔林幾處煙鐘。望江南無數,碧浪瀉雲峰。廬陵子,構堂以後,春風楊柳,歲歲啼紅。到而今欄檻,依然半依晴空。何方歌吹,杜郎夢斷竹西中。想北海荒陵,東山老檜,曲徑遙通。已是小陽春候,猶留得,半壑秋容。歎劉蘇難再,風流誰繼遺蹤。」平時喜翻閱前人筆記及時文別集,很有仿《寄園寄所寄》遺意,隨時抄錄,別類分門,以成一書之野心。可是近年來日逼於衣食,做賣錢投稿之文,尚無暇晷,這事是辦不到了,以後只想於茶餘酒後,未拿正式寫稿筆之先,來抄錄一點,聊以寄興。因為霞很喜歡讀這一類的詩文,所以名之曰《娛霞雜載》。

  金壇於敏中,字叔子,一字重棠,花朝舟中寄內詩云:「青山曲曲水迢迢,紅白山花擁畫撓,寄語歸潮將信去,富春江外過花朝。」「梁燕雙棲二月中,小桃庭院又東風,憑欄憶到春山外,可系花間一道紅。」這乃是公宦游越中時所作,細膩風光,柔情可掬。我平時很想將關係富春的詩詞文賦,抄成一冊,仿《嚴陵集》例,名之曰《富春集》。像這兩絕,當然是富春集裡的材料。公乾隆進士,授修撰,曆官文華殿大學士,文淵閣領閣事,卒諡文襄。

  幼時曾熟記律詩一首,題名《春景》:「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此處柳花如夢種,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寶鏡容顏獨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寶,東風取次一憑欄。」書題作者為柳氏,不知是否牧齋夫人楊愛之作。即系後人偽託,詩總也是好詩,而尤以前半截為更有情趣。

  宋呂蒙正微時,嘗于臘月祀灶日,作送神詞云:「一炷清香一縷煙,灶君今日上青天,玉皇若問人間事,報道文章不值錢。」這與劉後村贈相士詩「拙貌慚君仔細看,鏡中我自覺神寒,直從杜甫編排起,幾個吟人作大官」,一樣的感慨。

  厲太鴻《宋詩紀事》,八十七卷閨媛部,有寇萊公妾桃,為公因會贈歌姬以束綾,作詩呈公云:「一曲清歌一束綾,美人猶自意嫌輕,不知織女螢窗下,幾度拋梭織始成。」「風勁依單手屢呵,幽窗軋軋度寒梭,臘天日短難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兩詩雖像是滿含醋意,可是相府的愛妾,而竟能關懷到寒窗織女的苦哀,也不得不說她是仁者之言。又同卷中,轉載《隨隱漫錄》一條,記姑蘇女子沈清友一絕:「晚天移棹泊垂虹,閑倚篷窗問釣翁,為底鱸魚低價賣?年來朝市怕秋風。」也頗得風人微諷之意。

  南豐劉塤,本為宋室遺民,其所著《隱居通議》二十卷,論詩論文,頗有獨到之處。卷七記曾南豐一條,力辯世俗傳言謂子固不能作詩之無識,曾抄有曾子固詩句若干,中有《城南》絕句一首:「雨過橫塘水滿堤,亂山高下路東西,一番桃李花開盡,惟有青青柳色齊。」又《夜過利沙門》一首:「紅紗籠燭照斜橋,複觀翬飛入鬥杓,人在畫船猶未睡,滿堤明月一溪潮。」乃系曾在福建時作,的是好詩。

  杭州的文人,大家都知道「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的一聯,以為只有十字的斷句。《全唐詩》中載有此詩,乃釋處默題聖果寺之作:「路自中峰上,盤回出薜蘿,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郭近,鐘磬雜笙歌。」據編者所考,處默初與貫休同剃染,後入廬山,與修睦,棲隱遊,當為唐末五代初人。《全唐詩》中存詩亦僅八首,其《詠織婦》一絕:「蓬鬢蓬門積恨多,夜闌燈下不停梭,成縑猶自賠錢納,未直青樓一曲歌。」語意與桃相似,而織戶苦狀,和現下杭州的機織業者又略同。

  綿州李調元雨村,乾隆二十八年進士,改庶吉士;三十一年散館,改援吏部文選司主事。三十九年,放廣東副考官,四十二年因畫稿兩議被參。旋以特旨,簡授廣東學政,三年任滿,補直隸通永道。解組歸後,以著述自娛,晚號童山老人,刻有《函海》《升庵著書》《全五代詩》等,《童山詩集》四十卷,《童山文集》二十卷,以及《雨村話》《賦話》《詞話》《曲話》《劇話》等。與袁蔣趙同時而略少,後隨園二十二年生,較問陶張船山又長一輩,其論詩要旨,亦重性靈,大約是當時的風尚。詩話序中有云:「夫花既以新為佳,則詩須陳言務去;大率詩有恆裁,思無定位。立言先知有我,命意不必由人。詩衷于理,要有理趣,勿墮理障。詩通於禪,要得禪意,毋墮禪機。言近而指遠,節短而韻長,得其一斑,可窺全豹矣。」又《詞話》序中,有釋話字之大旨兩語曰:「大凡表人之妍,而不使美惡交混曰話;摘人之強,而使之瑕瑜不掩亦曰話。」他的著作態度,可以想見。雖則僻處西蜀,才不如袁趙諸家,名亦不能傳遍海內,但刻意好詩書,專心弄著述,童山老人當然亦是乾嘉文壇的一位健將。

  遵義鄭子尹,與獨山莫友芝齊名,咸豐中,人目為黔中二傑,歿于同治三年。治許鄭學,精三禮,故為文有根底,詩近蘇黃,而不規規肖仿古人。著作除《經學箋考》諸書外,有《巢經巢文集》六卷,詩集九卷,後集遺集各若干卷。現在抄錄幾首他的詩在這裡,以見經生辭藻,亦並非專是曰若稽古的一流。《晚興》:「寫畢黃庭冊,歸從道士家,晚風亭子上,閑看白蓮花。」《寄遠》:「美人夜起梅花底,身載梅花渡江水,四天尋遍不相聞,遙認寒燈九萬里。柔腸牽引不禁愁,暗有銅仙涕淚流,多情賴得徒相憶,若便相逢盡白頭。」《邯鄲》:「盡說邯鄲歌舞場,客車停處草遮牆,少年老去才人嫁,獨對春城看夕陽。」《南陽道中》:「先車雨過塵方少,未夏村明望不遮,林腳天光如野水,麥頭風焰渡晴沙。春當上已猶無燕,地近南都漸有花,晝睡十分今減半,為留雙眼對芳華。」《行至靜懷莊寄家》:「秋山送客影蕭蕭,落拓吟魂不可招,村店雨來天欲晚,行人方度杏花橋。」好句正多,抄不勝抄,割取一臠,聊當大嚼而已。

  張泌初仕南唐,入宋官虞部郎中,《寄故人》一絕「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尚有「揚子江頭楊柳春」的遺味;至汪水雲《湖州歌》中之「京口沿河賣酒家,東邊楊柳北邊花,柳搖花謝人分散,一向天涯一海涯」,則語意率直,真是宋人口吻。詩分唐宋,並無優劣之意,不過時代不同,語氣自然各異耳。

  西溪老漚袁忠節公,正色立朝,讜言殉志,自是清末一代名臣。公故里桐廬,又與富陽接壤,我收藏他的著作以及關於當時的冊籍不少,人但傳其詩句僻澀,上追北宋,殊不知他的長短句,也音節悠揚,直入宋人堂奧,現在且抄兩闋《朝中措》在這裡,以示才人的多藝。其一《詠桂花》:「一技移得小山叢,膚粟鏤金融。荷後菊前位置,秋光爛占籬東。輕浮抹麗(俗作茉莉蓋譯音也),冶容梔子,掃地俄空。憑仗天風吹送,餘香散入房櫳。」其二,《澱園》:「畫橋流水碧潺潺,煙外幾重山。曲澗朱闌一徑,垂楊青瑣雙環。芊綿蹕路,名園相倚,花掩重關。一片曉雲開處,金庭出翠微間。」

  昭文孫原湘字子瀟,中式乾隆乙卯恩科江南鄉試,嘉慶乙丑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充武英殿協修官。假歸,得怔忡疾,遂絕意仕進,但主毓文、紫閬、婁東、游文諸書院講席;為人樂善好施,廣惠鄉里,道光九年享壽七十歲卒。著有詩詞古文駢體文及外集六十卷,名《天真閣集》,而尤長於豔體。其論詩主性情,講風雅,故所作輒玉潤珠圓,不施金翠,而風格天然。夫人虞山席佩蘭女士,本系外家中表,為隨園入室女弟子,《長真閣集》詩詞數卷,亦情致纏綿,足與《天真閣集》前後輝映。閨中唱和無虛日,乾嘉詩人之飽享豔福者,當以子瀟為第一,他著張船山,孫淵如,即袁子才,亦有所不及。子瀟有押環字無題詩二十四章和竹橋丈韻,中數首為:

  「絳闕宸妃字阿環,雲耕小謫鳳城間,神光離合隨方變,仙夢淒迷竟夕閑。凝雪自穿衫縷瑩,纖塵不上襪羅斑,玉樓咫尺如天遠,何況樓中潤玉顏。」

  「一年小夢事循環,又值秋分白露間,十洞三清皆阻礙,六張五角每空閒。訴將幽怨鶤語,替得悲啼鳳蠟斑,鎮日畫圖中看殺,何時暫許對芳顏。」

  「麗質休猜燕與環,穠纖修短適中間,小鬣戲學晨梳懶,中婦偷窺午夢閑。畫角暗搔纖指暈,墨痕微舔絳唇斑,不知憶著何年事,半晌妝台獨解顏。」

  夫人亦和成四章,其二云:

  「小閣疏簾綠樹環,妝台移至北窗間,工書贏得蠻箋積,貪繡翻拋羽扇閑。藕雪素絲留有節,瓜浮碧玉辨無斑,蘭橈早絕清遊想,羞共芙蕖鬥粉顏。」

  其四云:

  「屈膝圍屏面面環,水沉爐火置中間,金鈴遠報風聲緊,彩線頻量日影閑。薦忝自勞盤搦粉,吟椒猶喜管拈斑,耐寒生與梅花似,冰作肌膚雪作顏。」

  至其《送外入都》一首:

  「打疊輕裝一月遲,今朝真是送行時,風花有句憑誰賞,寒暖無人要自知。情重料應非久別,名成翻恐誤歸期,養親課子君休念,若寄家書只寄詩。」

  哀而不怨,情摯且長,真備有大家的風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