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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風裡(3)


  長生背朝著外面,駝了背坐在灶前頭那張竹榻上吸煙,聽見了我和阿發的腳步聲,他就立了起來。看見了我,猛然間他也驚呆住了。

  「噢,和和……,五五……,你你……」

  可憐急得他叫也叫不出來,我和阿發,看了他那一種驚惶著急的樣子,不覺都哈哈哈哈的笑起來了,原來我的乳名叫作和尚,小的時候,他原是和尚和尚的叫我叫慣的,現在因為長年的不見,並且我也長大了,所以他看見我的時候,老不知道叫我作什麼的好。我笑了一陣,他的驚惶的樣子也安定了下去,阿發也笑著跑到灶下去弄火去了,我才開始問他:

  「你仍和我們住在一道麼?莊屋裡的情形怎麼樣?」

  他搖了搖頭,作了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對我呆視著輕輕的問說:

  「和和……五,五先生,我那信你接到了麼?你……你的來信,我也聽見說了,我很多謝你,可是我那女兒,也在叫我去同她們住。」

  說到這裡,二嫂嫂已從前面走了進來,我就把長生撇下,舉起眼睛來看她。我在她的微笑的臉上,卻發見了一道隱伏在眉間的憂意。

  「老人家的脾氣,近來真越變得古怪了。」

  她微笑搖搖頭說。

  「娘怎麼樣,病總不十分厲害吧?」

  我問她。

  「病倒沒有什麼,可是她那種脾氣,長生嚇,你總也知道的罷?」

  說著她就轉向了長生,仿佛是在征他的同意。我這回跑了千把裡路,目的是想來看看這一位老母的病狀的,經嫂嫂那麼的一說,心裡倒也想起了從前我每次回來,她老人家每次總要和我意見衝突,弄得我不得不懊惱而走的種種事情,一瞬間我卻失悔了,深悔我這一回的飄然又回到了故鄉來。但再回頭一想,覺得她老人家究竟是年紀大了,象這樣在外面流離的我,如此的更和她能夠見得幾回的面。所以一挺起身,我就想跑出前廳上樓去看看她的病容。但走到了廳門邊上,嫂嫂又叫我回去說:

  「小叔,你是明白的人,她老人家脾氣向來是不好的,你現在還是不去看她罷,等吃了飯後,她高興一點的時候再去不遲。」

  被嫂嫂這麼的一阻,我卻更想急急乎去見見她老的面了,於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出前廳,跑上了廂樓。

  廂樓上的窗門似乎因為風多都關閉在那裡,所以房裡面光線異常的不足。我上樓之後,就開口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娘!」但好久沒有回音。等我的目光習慣了暗處的光線,舉目向床上看去的時候,我才看出了床上的帳子系有半邊鉤掛起在那裡的,我們的那位老母卻背朝著了外床,打側睡在棉被窩裡。看了她半天的沒有回音,我以為她又睡著在那裡了,所以不敢再去驚動,就默默的在床前站立了好一會。看看她是聲息也沒有,一時似乎是不會醒轉來的樣子,我就打算輕輕走下樓來了,但剛一舉腳,床上我以為是睡著的她卻忽而發了粗暴的喉音說:

  「你也曉得回來的麼?」

  我驚異極了,正好像是臨頭被潑了一身冷水。

  「你回來是想來分幾個錢去用用的罷?我的兒女要都是象你一樣,那我怕要死了爛在床上也沒有人來收拾哩!哼,你們真能幹,你那媳婦兒有她的毒計,你又有你的方法。今天我是還沒有死哩,你又想來拆了我的老骨頭去當柴燒了麼?我的這一點金器,可是輪不到你們倆的,老實先同你們說了罷?」

  我聽了她的這一番突如其來的毒罵,真的知覺也都失去,弄得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結住了。身上發了抖,上齶骨與下齶骨中間格格地發出了一種互擊的聲音。眼睛也看不出什麼東西來了,黑暗裡只瞥見有許多金星火花,在眼前迸發飛轉,耳朵裡也只是嗡嗡地在作怪鳴;我這樣驚呆住兀立了不曉得有多少時候,忽而聽見嫂嫂的聲音在耳朵邊上叫說:

  「小叔,小叔,你上下面去吃飯去罷!娘也要喝酒了啊。」

  我昏得連出去的路都辨不清了,所以在黑暗裡竟跌翻了幾張小凳才走出了廂樓的房門,聽見我跌翻了凳子的聲音之後,床裡面又叫出來說:

  「這兒的飯是不准你來吃的,這兒是老二的屋裡,不是老屋了。」

  我一跑下樓梯,走到了廳屋的中間,看見長生還抬起了頭駝著了背很擔憂似的在向廂房樓上看著。一見了他的這一副樣子,我的知覺感情就都恢復了,一時勉強忍住得好久的眼淚,竟撲漱漱滾下了好幾顆來。我頭也不回顧一眼,就跑出了廳門,跑上了門前的隙地,想仍複跑上船埠頭去等下午那一班向杭州出發的船去。但走上村道的時候,長生卻含著了淚聲,在後面叫我說:

  「和和……和……,五先生,你等一等……」

  我聽了他的叫聲,就也不知不覺的放慢了腳步,等他走近了我的背後,只差一兩步路的時候,我就一邊走著一邊強壓住了自己啜泣的鼻音對他說:

  「長生,你回去罷,莊屋裡我是不去了。我今晚上還要上上海去。」

  在說話的中間他卻已經追上了我的身邊,用了他的那只大手,向我肩上一拉,他又呐呐的說:

  「你,你去吃了飯去。他們的飯不吃,你可以上我女兒那裡去吃的。等吃了飯我就送你上船好了。」

  我聽了他這一番話,心裡更是難堪了,便舉起袖子來擦了一擦眼淚,一句話也不說,由他拉著,跟他轉了一個方向,和他走上了他女兒的家中。

  等中飯吃好,手臉洗過,吸了一枝煙後,我的氣也平了,感情也回復了常態。因為吃飯的時候,他告訴了我許多分家當時的又可氣又可笑的話,我才想起了剛才在廳上看見的那個祖宗神堂。我問了他些關於北鄉莊屋裡的事情,又問他可不可以抽出兩三日工夫來,和我同上上海去一趟。他起初以為我在和他開玩笑,後來等我想把那個大家不要的祖宗堂搬去的話說出之後,他就跳起來說:

  「那當然可以,我當然可以替你背了上上海去的。」

  等他先上老屋去將那個神堂搬了過來,看看搭船的時間也快到了,我們就托他女兒先上藥店裡去帶了一個口信給北鄉的莊屋,說明我們兩人的將上上海。

  那一天晚上的滬杭夜車到北站的時候,我和他兩個孤伶仃的清影,直被擠到了最後才走出鐵柵門來,因為他背上背著那紅木的神堂,走路不大方便,而他自己又仿佛是在背著活的人在背上似的,生怕被人擠了,致這神堂要受一點委屈。

  第二天的午前,我先在上海將本來是寄存在各處的行李鋪蓋書架桌椅等件搬了一搬攏來,此外又買了許多食用的物品及零碎雜件等包作了一大包。午後才去找著了那位替我介紹的朋友,一同遷入了虯橋路附近的那間小屋。

  等洗掃乾淨,什器等件擺置停當之後,匆促的冬日,已經低近了樹梢,小屋周圍的草原及樹林中間,早已有渺茫的夜霧濛濛在擴張開來了。這時候我那朋友,早已回去了上海,雖然是很小,但也有三小間寬的這一間野屋裡只剩了我和長生兩個。我因為他在午後忙得也夠了,所以叫他且在簷下的籐椅子上躺息一下吸幾口煙,我自己就點上了洋燭,點上了煤油爐子,到後面的一間灶屋裡去準備夜飯。

  等我把一罐牛肉和一罐蘆筍熱好,正在取刀切開麵包來的時候,從黑暗的那間朝南的起坐室裡卻烏烏的傳了一陣啜泣的聲音過來。我拿了洋燭及麵包等類,走進到這間起坐室的時候,哪裡知道我滿以為躺坐在簷下籐椅上吸煙的長生,竟跪坐在那祖宗神堂的面前地上,兩手抱著頭盡在那裡一邊哭一邊嚕嚕蘇蘇動著嘴似在禱告。我看了這一種單純的迷信,心裡竟也為他所打動了,在旁邊呆看了一忽,把洋燭和麵包之類向桌上一擺,我就走近了他的身邊伏下去扶他起來叫他說:

  「長生,起來吃飯罷!」

  他聽了我這一聲叫,似乎更覺得悲傷了,就放大了聲音高哭了起來;我坐倒在椅上,慢慢的慰撫了半天,他才從地上立起,與我相對坐著,一邊哭一邊還繼續的說:

  「和尚,我實在對老東家不起。我……我我實在對老東家不起。……要你……要你這樣的去燒飯給我吃。……你那幾位兄嫂,……他們……他們真是黑心。……田地……田地山場他們都奪的奪爭的爭搶了去了……只……只剩了一個墳莊……和這一個神堂給你們。……我……我一想起老東家在日,你們哥兒幾個有的是穿有的是吃……住的是……是那間大廳堂,……到現在你……你只一個人住上這間小……小的草屋裡來,……還要……還要自己去燒飯……我……真對老東家不起……」

  對這些斷續的苦語,我一邊在捏著面包含在嘴裡,一邊就也解釋給他聽說:

  「住這樣的草舍也並不算壞,自己燒飯也是很有趣的。這幾年也是我自己運氣不好,找不到一定的事情,所以弄得大家都苦。若時運好一點起來,那一切馬上就可以變過的。兄嫂們也怪他們不得,他們孩子又多,現在時勢也真艱難。並且我一個人在外面用錢也的確用了太多了。」

  說著我又記起了日間買來的那瓶威士忌酒,就開了瓶塞勸他喝了一杯,教他好振振精神,暖和一點。

  這一餐主僕二人的最初的晚餐,整整吃了有四五個鐘頭。我在這中間把罐頭一回一回的熱了好幾次。直到兩人喝了各有些微醉,話到傷心,又相對哭了一陣之後,方才罷休。

  第二天天末又起了寒風,我們睡到八點多鐘起來,屋前屋後還滿映著濃霜;洗完了手臉,煮了兩大杯咖啡喝後,長生說要回去了,我就從箱子裡取出了一件已經破舊的黑呢斗篷來,教他披,要他穿上了回去。他起初還一定不肯穿著,後來直等我自己也拿了一件大氅來穿上之後,他才將那件舊斗篷搭上了肩頭。

  關好了門窗,和他兩人走出來,走上了虯橋路的大道,同刀也似的北風吹得更猛了,長生到這裡才把斗篷扯開,包緊了他那已經是衰老得不堪的身體。搭公共汽車到了徐家匯車站,正好去杭州的快車也就快到了。我替他買好了車票,送他上月臺之後,他就催我快點回到那小屋裡去,免得有盜賊之類的壞東西破屋進去偷竊。我和他說了許多瑣碎的話後,回身就想走了,他又跑近了前來,將我那件大氅的皮領扯起,前後替我圍得好好,勉強裝成了一臉苦笑對我說:

  「你快回去罷!」

  我走開了幾步,將出站台的時候,又回過來看了一眼,看見他還是身體朝著了我俯頭在擦眼睛。我遲疑了一會,忽兒想起了衣服袋裡還擱在那裡的他給我的那封厚信,就又跑了過去,將信從袋裡摸了出來,把用黃書紙包好的那張五圓紙幣遞給他說:

  「長生,這是你寄給我的。現在你總也曉得,我並不缺少錢用,你帶了回去罷!」

  他將擱在眼睛上的那只手放了下來,推住了我捏著紙幣的那只右手,呐呐的說:

  「我,我……昨天你給我的我還有在這兒哪!」

  抬頭向他臉上瞥了一眼,我看見有兩行淚跡在他那黃黑的鼻坳裡放光,並且嘴角上他的那兩簇有珠滴的黃鬍子也微微地在寒風裡顫動。我忍耐不住了,喉嚨頭塞起了一塊火熱的東西來,眼睛裡也突然感到了一陣酸熱。將那包厚紙包向他的手裡一擲,輕輕推了他一下,我一側轉身就放開大步急走出了車站。「長生,請你自己珍重!」我一邊閉上了眼睛在那裡急走,一邊在心裡卻在默默的祝禱他的康健。

  (一九二九年一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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