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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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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通庵在東山的半腰。前後左右參差掩映著的竹林老樹,岩石蒼苔等,都象中國古畫裡的花青赭石,點綴得雖很淩亂,但也很美麗。 山腳下是一條曲折的石砌小道,向西是城河,雖則已經枯了,但秋天的實實在在的一點蘆花淺水,卻比什麼都來得有味兒。城河上架著一根石橋,經過此橋,一直往西,可以直達到熱鬧的F市的中心。 半山的落葉,傳達了秋的消息,幾日間的涼意,把這小小的F市也從暑熱的昏亂裡喚醒了轉來,又是市民舉行盂蘭盆會的時節了。 這一年圓通庵裡的盂蘭盆會,特別的盛大,因為正和新塑的一尊韋馱佛像開光併合在一道。庵前牆上貼在那裡的那張黃榜上寫著有三天三夜的韋馱經懺和一堂大施餓鬼的平安焰口。 新秋七月初旬的那天晴朗的早晨,交錯在F市外的幾條桑麻野道之上,便有不少的善男信女,提著香籃,套著黃袋,在赴圓通庵去參與勝會,其中尤以年近六十左右的老婦人為最多。 在這一群虔誠的信者中間,夾著在走的,有一位體貌清臒,頭髮全白,穿著一件青竹布衫藍夏布裙,手裡支著一枝龍頭木杖的老婦人。在她的面前,有一位十二三歲的清秀的孩子,穿了一件竹布長衫,提著香籃,在作她的先導。她似乎是本地的縉紳人家的所出,一路上來往的行人,見了她和她招呼問答的很多很多。她立住了腳在和人酬應的中間,前面的那小孩子,每要一個人遠跑開去,這時候她總放高了柔和可愛的喉音叫著: 「澄兒啊!走得那麼快幹什麼?」 於是被叫作澄兒者,總紅著臉,馬上就立下來靜站在道旁等她慢慢的到來。 太陽已經很高了,野路上搖映著桑樹枝的碎影。淨碧的長空裡,時時飛過一塊白雲,野景就立刻會變一變光線,高地和水田中間的許多綠色的生物,就會明一層暗一層的移動一回。樹枝上的秋蟬也會一時噤住不響,等一忽再一齊放出聲來。 這一次澄兒又被叫了,他就又靜站在道旁的野草中間等她。可是等她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的時候,他卻臉上露著了一臉不耐煩的神氣,光著了他黑晶晶的兩隻大眼對她說: 「奶奶!你走得快一點罷,少和人家說幾句話,我的兩隻手提香籃已經提得怪酸痛了。」 說著他就把左手提著的香籃換入了右手。他的奶奶——祖母——聽了他這怨聲,心裡也似乎感到了痛惜他的意思,所以就作了滿臉慈和的笑容安撫他說: 「乖寶,今天可難為你了。」 走到將近石橋旁邊的三岔路口的時候,澄兒偶然舉起頭來,在南面的那條沿山的小道上,遠遠卻看見了一位額上披著黑髮,皮膚潔白,衣服很整潔的小姑娘也在向著到圓通庵去的大道上走。在這小姑娘前面走著的,他一眼看了就曉得是她家裡的使喚丫頭,後面慢慢跟著的,當然是她的母親。澄兒的心跳躍起來了,臉上也立時漲滿了血潮。他伏倒了頭,加緊了腳步,拼命的往石橋上趕,意思是想跑上她們的先,追過她們的頭,不被她們看見這一種窘狀。趕走了十幾步路,果然後面他的祖母又叫起他來了;這一回他卻不再和從前一樣的柔順,不再靜站在道旁等她了,因為他心裡明明知道,祖母又在和陶家的寡婦談天了,而這寡婦的女兒小蓮英哩,卻是使他感到窘迫的正因。 他急急的走著,一面在他昏亂的腦裡,卻在溫尋他和蓮英見面的前後幾回的情景。第一次的看到蓮英,他很明細地記著的,是在兩年前的一天春天的午後。他剛從小學校放學出來,偶爾和幾位同學,跑上了輪船碼頭,想打那裡經過之後,就上東山前的雷祖殿去閑耍的,可是汽笛叫了兩聲,晚輪船正巧到了碼頭了,幾位朋友就和他一齊上輪船公司的碼頭岸上去看了一回熱鬧。在這熱鬧的旅客叢中,他突然看見了這一位年紀和他相仿,頭上梳著兩隻丫髻,皮膚細白得同水磨粉一樣的蓮英。他看得瘋魔了,同學們在邊上催他走,他也沒有聽到。一直到旅客走盡,蓮英不知走向了什麼地方去的時候,他的同學中間的一個,拉著他的手取笑他說: 「喂!樹澄!你是不是看中了那個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訴你一個仔細?她是住在我們間壁的陶寡婦的女兒小蓮英,新從上海她叔父那裡回來的。你想她麼?你想她,我就替你做媒。」 聽到了這一位淘氣同學的嘲笑,他才同醒了夢似的回復了常態,漲紅了臉,和那位同學打了起來。結果弄得雷祖殿也沒有去成,他一個人就和他們分了手跑回到家裡來了。 自從這一回之後,他的想見蓮英的心思,一天濃似一天,可是實際上的他的行動,卻總和這一個心思相反。蓮英的住宅的近旁,他絕跡不敢去走,就是平時常常進出的那位淘氣同學的家裡,他也不敢去了。有時候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他就在昏黑的夜裡,偷偷摸摸的從家裡出來,心裡頭一個人想了許多口實,路線繞之又繞,捏了幾把冷汗,鼓著勇氣,費許多顧慮,才敢從她的門口走過一次。這時候他的偷視的眼裡所看到的,只是一道灰白的圍牆,和幾口關閉上的門窗而已。可是關於她的消息,和她家裡的動靜行止,他卻自然而然不知從哪裡得來地聽得十分的詳細。他曉得她家裡除她母親而外,只有一個老傭婦和一個使喚的丫頭。他曉得她常要到上海的她叔父那裡去住的。他曉得她在F市住著的時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是哪幾個女孩。他更曉得一位他的日日見面,再熟也沒有的珍珠,是她的最要好的朋友。而實際上有許多事情,他卻也是在裝作無意的中間,從這位珍珠那裡聽取了來的。不消說對珍珠啟口動問的勇氣,他是沒有的,就是平時由珍珠自動地說到蓮英的事情的時候,他總要裝出一臉毫無興趣絕不相干的神氣來;而在心裡呢,他卻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說一點陶家家裡的家庭瑣事。 第二次的和她見面,是在這一年的九月,當城隍廟在演戲的晚上。他也和今天一樣,在陪了他的祖母看戲。他們的座位卻巧在她們的前面,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熱,和坐在針氈上一樣,頭也不敢朝一朝轉來,話也不敢說一句。昏昏的過了半夜,等她們回去了之後,他又同失了什麼珍寶似的心裡只想哭出來。當然看的是什麼幾出戲,和那一晚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那些事情,他是茫然想不起來了。 第三次的相見,是去年的正月裡,當元宵節的那一天早晨,他偶一不慎,竟跟了許多小孩,和一群龍燈樂隊,經過了她的門口。他雖則在熱鬧亂雜之中瞥見了她一眼,但當他正行經過她面前的時候,卻把雙眼朝向了別處,裝作了全沒有看見她的樣子。 「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邊急急的走著,一邊就在昏亂的腦裡想這些過去的情節。想到了今天的逃不過的這一回公然的相見,他心裡又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苦悶。「逃走罷!」他想,「好在圓通庵裡今天人多得很,我就從後門逃出,逃上東山頂上去罷!」想定了這一個逃走的計策之後,他的腳步愈加走得快了。 趕過了幾個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將近庵門的臺階的時候,門前站著的接客老道,早就看見了他了。 「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麼快趕什麼?」 聽到了這認識的老道的語聲,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難者一樣,臉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臉笑容。搶上了幾步,將香籃交給了老道,他就喘著氣,匆促地回答說: 「奶奶後面就到了,香籃交給你,我要上山去玩去。」 這幾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就擠進了庵門,穿過了大殿,從後面一扇朝山開著的小門裡走出了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避去了。 F市是錢塘江岸的一個小縣城,市上倒也有三四千戶人家。因為江流直下,到此折而東行,所以在往昔帆船來往的時候,F市卻是一個停船暫息的好地方。可是現在輪船開行之後,F市的商業卻凋敝得多了。和從前一樣地清麗可愛的只是環繞在F市周圍的舊日的高山流水。實在這F市附近的天然風景,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決不是離此不遠的濃豔的西湖所能比得上萬分之一的。一條清澄徹底的江水,直瀉下來,到F市而轉換行程,仿佛是南面來朝的千軍萬馬。沿江的兩岸,是接連不斷的青山,和遍長著楊柳桃花的沙渚。大江到岸,曲折向東,因而江心開暢,比揚子江的下流還要遼闊。隔岸的煙樹雲山,望過去飄渺虛無,只是青青的一片。而這前面臨江的F市哩,北東西三面,又有蜿蜒似長蛇的許多山嶺圍繞在那裡。東山當市之東,直沖在江水之中,由隔岸望來,絕似在臥飲江水的蚊龍的頭部。滿山的岩石,和幾叢古樹裡的寺觀僧房,又絕似蚊龍頭上的鬚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東山迤邐北延,愈進愈高,連接著插入雲峰的舒姑山嶺,兀立在F市的北面,卻作了擋住北方烈悍之風的屏障。舒姑山繞而西行,象一具長弓,弓的西極,回過來遙遙與大江西岸的諸峰相接。 象這樣的一個名勝的F市外,寺觀庵院的毗連興起原是當然的事情。而在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間,樓臺建築得比較完美的,要算東山頭上高臨著江渚的雷祖師殿,和殿后的恒濟仙壇,與在東山西面,靠近北郊的這一個圓通庵院。 樹澄逃出了庵門,從一條斜側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爬到了山的半峰,他聽見腳下庵裡亭銅亭銅的鐘磬聲響了。漸爬漸高,爬到山脊的一塊岩石上立住的時候,太陽光已在幾棵老樹的枝頭,同金粉似的灑了下來。這時候他胸中的跳躍,已經平穩下去了。額上的珠汗,用長衫袖子來擦了一擦,他又回頭來向西望了許多時候。腳下圓通庵裡的鐘磬之聲,愈來愈響了,看將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幾縷香煙,在空中飛揚繚繞,雖然是很細,但卻也很濃。更向西直望,是一塊有草樹長著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萬千煙戶了。太陽光平曬在這些草地屋瓦和如發的大道之上,野路上還有絡繹不絕的許多行人,如小動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圓通庵裡走來。更仰起頭來從樹枝裡看了一忽茫蒼無底的青空,不知怎麼的一種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哭,但覺得這哀思又沒有這樣的劇烈,他想笑,但又覺得今天的遭遇,並不是快樂的事情。一個人呆呆的在大樹下的岩石上立了半天,在這一種似哀非哀,似樂非樂的情懷裡惝恍了半天,忽兒聽見山下半峰中他所剛才走過的小徑上又有人語響了,他才從醒了夢似的急急跑進了山頂一座古廟的壁後去躲藏了。 這裡本來是崎嶇的山路,並且又徑仄難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到這山頂上來的人原是很少。又因為幾月來夏雨的澆灌,道旁的柴木,也已經長得很高了。他聽見了山下小徑上的人語,原看不出是怎樣的人,也在和他一樣的爬山望遠的;可是進到了古廟壁後去躲了半天,也並沒有聽出什麼動靜來。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虛,疑耳朵的聽覺的時候,卻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種極清晰的女人聲氣在說話了。 「阿香!這裡多麼高啊,你瞧,連那奎星閣的屋頂,都在腳下了。」 聽到了這聲音,他全身的血液馬上就凝住了,臉上也馬上變成了青色。他屏住氣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見聽見,但耳朵裡他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臟鼓動得特別的響。咬緊牙齒把這同死也似的苦悶忍抑了一下,他聽見阿香的腳步,走往南去了,心裡倒寬了一寬。又靜默挨忍了幾分鐘如年的時刻,他覺得她們已經走遠了,才把身體挺直了起來,從瓦輪窗的最低一格裡,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預算大錯了,離窗外不遠,在一棵松樹的根頭,蓮英的那個同希臘石刻似的側面,還靜靜地呆住在那裡。她身體的全部,他看不到,從他那窗眼裡望去,他只看見了一頭黑雲似的短髮和一隻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邊上,又是一條雪白雪白高而且狹的鼻樑。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內的人家,眼光是迷離浮散在遠處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緊,這明明是帶憂愁的天使的面容。 他凝視著她的這一個側面,不曉有多少時候,身體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氣息也吐不出來了,苦悶,驚異,怕懼,懊惱,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離開了他的軀體,一切的知覺,也似乎失掉了。他只同在夢裡似的聽到了一聲阿香在遠處叫她的聲音,他又只覺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裡,那個側面忽兒消失了。不知她去遠了多少時候,他的睜開的兩隻大眼,還是呆呆的睜著在那裡,在看山頂上的空處。直到一陣山下庵裡的單敲皮鼓的聲音,隱隱傳到了他的耳朵裡的時候,他的神思才恢復了轉來。他撇下了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籃,撇下了中午圓通庵裡饗客的豐盛的素齋果實,一出那古廟的門,就同患熱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後山一條小道上飛跑走了,頭也不敢回一回,腳也不敢息一息地飛跑走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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