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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詩人(4)


  詩人彎著腰,默默的等了半天,房裡頭總沒有回音出來。他又性急起來了,就又在房門上輕輕的篤洛了一下。這時候大約馬得烈也忍耐不住了罷,詩人聽見房裡頭息索息索的響了一陣。詩人正在把嘴拿往鑰匙眼邊,想送幾句話進去的中間,黑暗中卻不提防鑰匙眼裡鑽出了一條細長的紙撚兒出來。這細長的紙撚兒越伸越長,它的尖尖的頭兒卻巧突入了詩人的鼻孔。紙撚兒團團深入的在詩人鼻孔裡轉了兩三個圈,詩人就接連著哈啾哈啾的打了兩三個噴嚏。詩人站立起身,從鼻孔裡抽出了那張紙撚,打開來在暗中一摸,卻是那張長方小小的中南紙幣。他在暗中又笑開了口,急忙把紙幣收起,拿出手帕來向嘴上的鼻涕擦了一擦乾淨,便亭銅亭銅的走下扶梯來,打算到街頭去配今天打破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鏡去。

  但是俗物的眼鏡鋪,似乎都在欺侮詩人。他向三江裡附近的街上去問了好幾家,結果一塊大洋終於配不成兩塊平光的鏡片。詩人一個人就私下發了氣,感情於是又緊張起來了。可是感情一動,接著煙世披利純也就來到了心頭,詩人便又拿著了新的妙想。「去印名片去!」他想,「一塊錢配不成眼鏡,我想幾百名片總可以印的。」因為詩人今天在洋車上發見了「革命詩人」的稱號,他覺得「末世詩人」這塊招牌未免太舊了,大有更一更新的必要,況且機會湊巧,也可以以革命詩人的資格去做它幾天詩官。所以靈機一動,他就決定把角上有「末世詩人」幾個小字印著的名片作廢,馬上去印新的有「革命詩人」的稱號的名片去。

  在燈光燦爛的北四川路上走了一段。找著了一家專印名片的小鋪子,詩人踏進去後,便很有詩意的把名片樣子寫給了鋪子裡的人看。付了定錢,說好了四日後來取的日期,詩人就很滿足的走了出來。背了雙手,踏著燈影,又走了一陣,他正想在街上來往的人叢中找出一個可以獻詩給她的理想的女姓來的時候,忽而有一家關上排門的店鋪子的一張白紙廣告,射到他的眼睛裡來了。這一張廣告上面,有幾個方正的大字寫著說:「家有喪事,暫停營業一星期。本店主人白。」詩人停住了腳,從頭至尾的念了兩遍,歪頭想了一想,就急忙跑回轉身,很快很急的跑回了到那家他印名片的店中。

  喘著氣踏進了那家小鋪子的門,他抓住了一個夥計,就倉皇急促的問他說:

  「你們的店主人呢?店主人呢?」

  夥計倒駭了一跳,就進到里間去請他們的老闆出來。詩人一見到笑迷迷地迎出來的中年老闆,馬上就急得什麼似的問他說:

  「你們,你們店裡在這四天之內,會不會死人的?」

  老闆倒被他問得奇怪起來了,就對他呆了半晌,才皺著眉頭回問說:

  「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詩人長歎了一聲,換了一換喉頭接不過來的氣,然後才詳詳細細的把剛才看見的因喪事停業的廣告的事情說了出來,最後他又說明著說:

  「是不是?假如你們店裡在這四日之內,也要死人的話,那豈不耽誤了我的名片的日期了麼?」

  店主人聽到這裡,才明白了詩人的意思,就忽而變了笑容回答他說:

  「先生,你別開玩笑啦,那裡好好的人,四天之內就都會死的呢?你放心罷,日子總耽誤不了。」

  詩人聽了老闆這再三保證的話,才放下了心,又很滿足的踏出了店,走上了街頭。

  這一回詩人到了街頭之後,卻專心致志的開始做尋找理想的女性的工作了。他看見一個女性在走的時候,不管她是聖母不是聖母,總馬上三腳兩步的趕上前去,和這女性去並排走著,她若走得快,他也走得快一點,她若走得慢,他也走得慢一點,總裝出一副這女性仿佛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邊的人看。但是不幸的詩人,回回總是失望,當他正在竭力裝著這一個旁邊並走著的女性是他的愛人的樣子來給旁人看的時候,這一個女性就會於他不注意的中間忽然消失下去。結果弄得在馬路上跟來跟去來回跑走的當中,詩人心裡只積下了幾個悲哀和一條直立得很酸的頭頸,而理想的可以獻詩給她的女性,卻一個也捉抓不著。最後他又失瞭望,悄悄地立在十字街頭歎氣的時候,東邊卻又來了一個十分豔麗的二十來歲的女性。這一回詩人因為屢次的失望,本想不再趕上去和她並排走了,但是馮婦的慣性,也在詩人身上著了腳,他正在打算的中間,兩隻短腳卻不由自主的跑了過去,又和她並了排,又裝成了那一副使旁人看起來仿佛是詩人在和他的愛人散步走路的神氣。因為失敗的經驗多了,詩人也老練了起來,所以這一次他在注意裝作那一種神氣給旁人看的時候,眼角上也時時顧及到旁邊在和他並走的女性,免得她在不知不覺的當中逃亡消失。這女性卻也奇怪,當初她的臉上雖則有一種疑懼嫌惡的表情露著,但看出了詩人的勇敢神妙的樣子以後,就也忽而變了笑容,一邊走著,一邊卻悄悄的對他說:

  「先生,你是上什麼地方去的?」

  詩人一聽到這一種清脆的聲音,又向她的華麗的裝飾上下看了一眼,樂得嘴也閉不攏來,話也說不出了。她看了他這一副癡不象癡傻不象傻的樣子,就索性放大了喉嚨,以拿著皮口袋的右手向前面的高樓一指說:

  「我們上酒樓去坐坐談談罷!」

  詩人看見了她手裡捏著的很豐滿的那只裝錢口袋,又看見了那高樓上的點得紅紅綠綠的房間,就話也不回一句,只是笑著點頭,跟了她走進店門走上樓去。

  店樓上果然有許多紳士淑女在那裡喝酒猜拳,詩人和女性一道到一張空桌上坐下之後,他就感到了一層在飲食店中常有的那種熱氣。悄悄地向旁邊一看,詩人忽看見在旁邊桌上圍坐著的四位喝得酒醉醺醺的紳士面前,各擺著了一杯泡沫漲得很高的冰淇淋曹達,中間卻擺著一盤很紅很熟很美觀的番茄在那裡。詩人正在奇怪,想當這暮春的現在,他們何以會熱得這樣,要取這些夏天才吃的東西,那女性卻很自在的在和夥計商定酒菜了。

  詩人喝了幾杯三鞭壯陽酒,吃了幾碗很鮮很貴的菜後,頭上身上就漲熱了起來,他的話也接二連三的多起來了。他告訴她說,他姓何,是一位革命詩人,他已經做了怎麼怎麼的幾部詩集了,並且不久就要上外國去做詩文專修大學的校長去。他又說,今天真巧,他會和她相遇,他明天又可以做一部《伊利亞拉》來獻給她,問她願意不願意。那女性奉贈了他許多讚語,並且一定要他即席做一首詩出來做做今晚的紀念,這時候詩人真快樂極了。她把話停了一停,隨後就又問詩人說:

  「何詩人,你今晚上可以和我上大華去看跳舞麼?你若可以為我拋去一兩個鐘頭的話,那我馬上就去叫汽車去。」

  詩人當然是點頭答應的,並且樂得他那張闊長的嘴,一直的張開牽連到了耳根。她叫夥計過來,要他去打電話說:

  「喂!你到底下去打一個電話,叫Dodge Garage的Manager Mr. Strange放一輛頭號的Hupmobile過來。」

  那夥計聽了這許多外國字,念了好幾遍,終於念不出來,末了就只好搖搖頭說:

  「太太自家去打罷,電話在樓下賬房的邊上。」

  她對夥計笑駡了一聲蠢才,就只好自己拿了皮口袋立起身來走下樓去。

  詩人今晚上有了這樣的奇遇,早已經是樂得不可言說的了,又加上了幾杯三鞭壯陽酒的薰蒸,更覺得詩興勃發,不能抑遏下去。乘那位女性下樓去打電話的當中,他就光著眼睛,靠著桌子,哼哼的念出了一首即席的詩來:

  噯噯,坐一隻黑潑麻皮兒,
  做一首《伊利亞拉》詩,
  喝一杯三鞭壯陽酒,
  噯噯,我是神仙呂祖的乾兒子。

  他哼著念著,念了半天,那理想的女性終於不走上來,只有前回的那個夥計卻拿了一張賬單來問他算賬了。

  詩人翻白了眼睛,噯喝噯喝的咳嗽了幾聲,停了一會,把前面呆呆站著的夥計一推,就跳過了一張當路擺著的凳子,想乘勢逃下樓去。但逃不上幾步,就被夥計拉住了後衣,叫嚷了起來。四面的客人都擠攏來了,夥計和詩人就打作了一堆,在人叢裡亂滾亂跳。這時候先前在詩人桌旁吃冰淇淋曹達的四位醉客,也站起來了。見了詩人的這一種行為,都抱了不平,他們就拿杯子的拿杯子,拿番茄的拿番茄,一個個都看准了詩人的頭面,拍拍的將冰淇淋和番茄打了過去。於是冰淇淋的黃水,曹達水的泡沫,和番茄的紅汁,倒滿了詩人的頭面,詩人的顏面上頭髮上,淋成了一堆一堆的五顏六色的汁水,看過去象變了一張鬼臉。他眼睛已被粘得緊緊睜不開來了。當他東跌西碰,在人叢中摸來摸去的當中,這邊你也一腳,那邊我也一腿的大家在向他的屁股上踢,結果弄得詩人只閉著眼睛,一邊跳來跳去的在逃避,一邊只在啊唷啊唷的連聲亂叫。

  (一九二八年三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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