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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詩人(2)


  (二)滴篤聲中

  馬得烈從樓下的房東太太那裡騙取了兩張中南小票後,拼命的就往二層樓上跑。他嘴裡的幾句「邁而西,馬彈姆!」還沒有叫完,剛跳上扶梯的頂邊,就白彈的一響,詩人何馬卻四腳翻朝了天,叫了一聲「媽嚇,救命,痛煞了!」

  原來馬得烈去樓下向房東太太設法支零用的時候,詩人何馬卻幽腳幽手從亭子間裡摸了出來,以一隻手靠上扶梯的扶手,彎了腰,豎起耳朵,盡在扶梯頭向樓下竊聽消息。詩人聽到了他理想中的如聖母一樣的這位房東太太稱讚他的詩才的一段話,就一個人張了嘴,放鬆了臉,在私下喜笑。這中間他把什麼都忘了,只想再做一篇《伊利亞拉》來表示他對這一位女性的敬意,卻不防馬得烈會跑得如此之快,和煙世披利純一樣的快,而來鬥頭一沖,把他沖倒在地上的。

  詩人在不注意的中間,叫了一聲大聲的「媽呀」之後,睜開眼睛來看看,只見他面前立著的馬得烈,手裡好好的捏著了兩張鈔票,在那裡向地上呆看。看見了鈔票,詩人就馬上變了臉色,笑吟吟地直躺在樓板上,降低了聲音,好象是怕被人聽見似的幽幽的問馬得烈說:

  「老馬!又是兩塊麼?好極好極,快快來扶我起來,讓我們出去。」

  馬得烈向前踏上了一步,在扶起這位很肥很胖的詩人來的時候,實在費了不少的氣力。可是費力不討好,剛把詩人扶起了一半的當兒,綽啦一響,詩人臉上的那副洛克式的平光眼鏡又掉下地來了。

  詩人還沒有站立起身,臉上就作了一副悲悼的形容,又失聲叫了一聲「啊嚇!」

  兩人立穩了身體,再伏下去檢查打碎的眼鏡片的時候,詩人又放低了聲音,「啊嚇,啊嚇,這怎麼好?這怎麼好?」的接連著幽幽的說了好幾次。

  撿起了兩分開的玻璃片和眼鏡框子,兩人走到亭子間去坐定之後,詩人又連發了幾聲似乎帶怨恨的「這怎麼好?」馬得烈伏倒了頭,盡是一言不發地默坐在床沿上,仿佛是在悔過的樣子。詩人看了他這副樣子,也只好默默不響了。結果馬得烈坐在床沿上看地板,詩人坐在窗底下的擺在桌前的小方凳上,看屋外的陽光,竟靜悄悄地同死了人似的默坐了幾分鐘。在這幕沉默的悲劇中間,樓底下房東太太床前的擺鐘,卻堂堂的敲了兩下。

  聽見了兩點鐘敲後,兩人各想說話而又不敢的盡坐在那裡嚴守沉默。詩人回過頭來,向馬得烈的還捏著兩張鈔票支在床沿上的右手看了一眼,就按捺不住的輕輕對馬得烈說:

  「老馬,我很悲哀!」

  停了一回,看看馬得烈還是悶聲不響,詩人就又用了調解似的口氣,對馬得烈說:

  「老馬,兩塊玻璃都打破了,你有什麼好法子想?」

  馬得烈聽了詩人這句話後,就想出了許多救急的法子來,譬如將破玻璃片用薄紙來糊好,仍複裝進框子裡去,好在打得不十分碎,或者竟用了油墨,在眼圈上畫它兩個黑圈,就當作了眼鏡之類。然而詩人都不以為然,結果還是他自己的煙世披利純來得好,放開手來向腿上拍了一拍,輕輕對馬得烈說:

  「有了,有了,老馬!我想出來了。就把框子邊上留著的玻璃片拆拆乾淨,光把沒有鏡片的框子帶上出去,豈不好麼?」

  馬得烈聽了,也喜歡得什麼似的,一邊從床沿上站跳了起來,一邊連聲的說:

  「妙極,妙極!」

  三十分鐘之後,穿著一身破舊洋服的馬得烈和只戴著眼鏡框子而沒有玻璃片的詩人何馬,就在大世界的露天園裡闊步了。

  這一天是三月將盡的一天暮春的午後,太陽曬得宜人,天上也很少雲障,大世界的遊人比往常更加了一倍。熏風一陣陣的吹來,吹得詩人興致勃發。走來走去的走了一陣,他們倆就尋到了滴篤班的台前去坐下。詩人擱起了腿,張大了口,微微地笑著,一個斜駝的身子和一個栽在短短的頸項上的歪頭,盡在合著了滴篤的拍子,向前後左右死勁的擺動。在這滴篤的聲中,他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旁邊也是張大了口在搖擺的馬得烈,忘記了剛才打破而使他悲哀的鏡片,忘記了腎臟病,忘記了房東太太,忘記了大小各悲哀,總而言之,他這時候是——以他自己的言語來形容——譬如坐在奧連普斯山上,在和詩神們談心。

  在這一個忘我的境界裡翱翔了不久,詩人好象又得了新的煙世披利純似的突然站了起來,用了很嚴肅的態度,對旁邊的馬得烈說:

  「老馬,老馬,你來!」

  兩隻手支住了司的克,張著嘴,搖著身子,正聽得入神的馬得烈,被詩人那麼一叫,倒吃了一驚。呆呆向正在從人叢中擠出去的詩人的圓背看了一會,他也只好立起來,追跟出去。詩人慢慢的在前頭踱,他在後頭跟,到了門樓上高塔下的那間二層樓空房的角裡,詩人又輕輕地很神秘的回過頭來說:

  「老馬,老馬,你來,到這裡來!」

  馬得烈走近了他的身邊,詩人更向前後左右看了一周,看有沒有旁人在看著。他確定了四周的無人,就拉了馬得烈的手,仍複是很神秘的很嚴肅的對馬得烈說:

  「老馬,老馬,請你用力向我屁股上敲它幾下,敲得越重越好!」

  馬得烈弄得莫名其妙,只是張大了眼睛,在向他呆著。他看見了詩人眼睛上的那副只有框子而沒有玻璃的眼鏡,就不由自主的浦的一聲哄笑了出來。詩人還是很嚴肅很神秘的在擺著屁股,叫他快敲。他笑了一陣,詩人催了一陣,終究為詩人臉上的那種嚴肅神秘的氣色所屈服,就只好舉起手來,用力向詩人的屁股上撲撲的敲了幾下。

  詩人被敲之後,臉上就換了一副很急迫的形容,匆匆的又對馬得烈說:

  「謝謝,老馬,你身邊有草紙沒有?我……我要出恭去。」

  馬得烈向洋服袋裡摸索了一回,摸出了一張有一二行詩句寫著的原稿廢紙來給他。詩人匆忙跑下樓去大便的中間,馬得烈靠住了牆欄在看底下馬路上正在來往的車馬行人。他看一陣太陽光下的午後的街市,又想一陣詩人的現在的那種奇特的行為,自家一個人就同瘋子似地呵呵呵呵的笑了起來。

  原來詩人近來新患痔疾,當出恭之前,若非加上一種暴力,使肛門的神經麻痹一點,糞便排泄的時候,就覺得非常之痛。等詩人大便回來,經了馬得烈的再三盤問,他才很羞澀的把這理由講給了馬得烈聽。這時候詩人的臉色已因大便時的創痛而變了灰白,他的聽滴篤班的興致也似乎減了。慢慢地拖著腿走了幾步,他看看西斜的日腳,就催馬得烈說:

  「老馬,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們回去罷!」

  馬得烈朝他看了一眼,見了他那副眼鏡框子,正想再哄笑出來的時候,又想起了他的痔瘡,和今天午後在扶梯頭朝天絆倒時的悲痛的叫聲,所以只好微笑著,裝了一副同情於他的樣子回答他說:

  「好,我們回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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