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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王映霞


  霞:

  昨天到了京都,是日本明治維新以前的舊都,我在八高學生時代,曾經來過好幾次的舊遊之地。將近二十年的久別,這回見了,心裡的確也感到了不少的愉快;但是腐蝕一切舊文化的物質文明,在這舊都的表面上,也留下了許多俗惡濃豔的斑點樣的波紋。火車站前高聳著的「丸物」的層樓,「京極」邊矮屋簷下閃爍著的輕質的年紅,以及少女身上穿著在那裡的不相稱的洋服,我以為都是將這舊都的固有的美摧殘下去的污點。

  五層的塔,有挑角的寺院,廣袖虹文的少女的衣裳,日本人叫作「蓬婆麗」的那一種像鬥斛似的龕燈,這些日本固有的美,現在雖則也還存在,但被新世紀的魔術品來一打混,顏色就暗淡得多了。

  今天起了一個大早,坐汽車到了奈良法隆寺前,是日本聖德太子的道場,古物之多,多得像進了北京舊日的博物館。木造的那間金堂,閱時一千好幾百年,現在還堅強得同新造的一樣。五重塔,仁玉門,以及東院的夢殿傳法堂之類,古色古香,沒有一處不令人肅然起敬。我在這夢殿裡想起了正在受難的祖國,想起了又將紛亂的國內的政情。

  午後到了奈良市內,與作家志賀直哉志賀直哉:日本作家,「白樺派」代表作家之一。1917年先後發表《佐佐木的場合》《在城崎》《好人物夫婦》《赤西蠣太》和《和解》等名篇,著名中篇小說《和解》,寫他立志于文學與父親發生衝突而終於得到和解的經歷,從此進入創作旺盛時期。志賀的作品大多從身邊取材,以觀察細膩、描寫精確為特色。氏談了兩個多鐘頭的閑天。他的作品很少,但文字精練絕倫;在日本文壇上所占的地位,大可以比得中國的魯迅,我們也曾談到了這一位新近去世的中國最大的文人。

  這兩日來,日本天氣變得異常的悶熱,雖在十二月裡,卻有點像黃梅時節的樣子。我在奈良的汽車上,遇到了一陣大雷大雨,在志賀氏的書齋裡也看了許多打在他那座庭園裡的拳大的雨點。兩個人聽著雨聲,吃著從新村送來的梨兒以及美味的紅茶三明治等,竟把門外面等著送我回車站去的汽車忘了。直到志賀氏告訴我說「把汽車先回覆了它吧」的時候,我才感到了談話的時間過於久長,想立起身來告辭。但一則礙于主人的款待太殷,二則也嫌天上的雨點太大,看看他所收藏著的八大山人、沈石田以及元人的畫幅,竟又把站起來的半身坐了下來。

  將近四點鐘的時候,雨點住了,我匆匆地向他道了謝,告了別,但他卻硬主張同我一道地出去走走。臨行的時候,還送了我一本他新出的著作集《萬曆赤繪》。一邊走出了門,一邊他說:「印錯的字太多,實在不愉快得很。」

  從雨後的山谷裡,穿到上春日山若草山去的那一條深林古道,實在令人有點捨不得馬上就將它走完。他說:「昨天有古裝的行列,前天將寶鏡從裡宮搬到了外宮,今晨又搬回來,這是奈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祭祀,可惜你遲來了兩天,沒有趕上。」被他這麼的一說,我倒也深感到了昨天不上奈良來過夜的失策。

  我們從山後走到了山前,在路上又遇著了東大寺的住持上司氏。由上司氏引路,我們在最短的時間裡看完了大佛寺及附近的一切值得看的古物與風景。

  志賀氏說:「我雖則在這裡住上了十幾年的光景,但一個人卻從沒有出來這樣的走過。」

  在大佛寺前的茶座裡吃完了一盆薇蕨做的糕餅之後,天色也漸漸的晚了;我們和上司氏分了手,他又和我走上了坐公共汽車的站頭。在灰暗的夜陰裡踏上汽車,和他點頭作別的一瞬間,我于感激之餘,幾乎想再跳下車來,仍複送他回去。若在十幾年前的年青時代,當這樣的時候,我想又免不得要滴幾滴感傷的清淚了。志賀氏的待人的誠摯,實在令人感動。我真想不到在離開日本的前一天,還會遇得到這一個具備著全人格的大藝術家。他是日本第一個寡作的小說家,正唯其寡作,所以篇篇都是珠玉。他說「近來在改削那篇長篇《暗夜行路》的後半」,我坐在回京都來的電車中,仿佛看到了他那種枯坐在燈下,握筆推敲,不到自己滿意時不止的真情熱意。今天是十八,明天要上船離開日本了;上床睡不著,所以又重新起來,挑燈寫這一封信。

  你將此信看完之後,就請加封轉寄給亢德,信上面應加上一個《從鹿囿傳來的消息》的題名,餘事等到了臺灣之後再談,祝你和小孩們都好!

  達夫

  十二月十八夜

  (原載一九三七年一月《宇宙風》半月刊第三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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