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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記 八


  在灰黑的電燈底下,面朝了街心,靠著一張粗黑的桌子,坐下喝了幾杯高粱,我終覺得醉不成功。我的頭腦,愈喝酒愈加明晰,對於我現在的境遇反而愈加自覺起來了。我放下酒杯,兩手托著了頭,呆呆的向灰暗的空中凝視了一會,忽而有一種沉鬱的哀音夾在黑暗的空氣裡,漸漸的從遠處傳了過來。這哀音有使人一步一步在感情中沉沒下去的魔力,真可以說是中國管弦樂所獨具的神奇。過了幾分鐘,這哀音的發動者漸漸的走近我的身邊,我才辨出了胡琴與砰擊磁器的諧音來。啊啊!你們原來是流浪的聲樂家,在這半開化的杭州城裡想來賣藝糊口的可憐蟲!

  他們二三人的瘦長的清影,和後面跟著看的幾個小孩,在酒館前頭掠過了。那一種悽楚的諧音,也一步一步的幽咽了,聽不見了。我心裡忽起了一種絕大的渴念,想追上他們,去飽嘗一回哀音的美味。付清了酒賬,我就走出店來,在黑暗中追趕上去。但是他們的幾個人,不知走上了什麼方向,我拼死的追尋,終究尋他們不著。唉,這曇花的一現,難道是我的幻覺麼?難道是上帝顯示給我的未來的預言麼?但是那悠揚沉鬱的弦音和磁盤砰擊的聲響,還繚繞在我的心中。我在行人稀少的黑暗的街上東奔西走的追尋了一會,沒有方法,就只好從豐樂橋直街走到了湖邊上去。

  湖上沒有月華,湖濱的幾家茶樓旅館,也只有幾點清冷的電燈,在那裡放淡薄的微光;寬闊的馬路上,行人也寥落得很。我橫過了湖塍馬路,在湖邊上立了許久。湖的三面,只有沉沉的山影,山腰山腳的別莊裡,有幾點微明的燈火,要靜看才看得出來。幾顆淡淡的星光,倒映在湖裡,微風吹來,湖裡起了幾聲豁豁的浪聲。四邊靜極了。我把一枝吸盡的紙煙頭丟入湖裡,啾的響了一聲,紙煙的火就熄了。我被這一種靜寂的空氣壓迫不過,就放大了喉嚨,對湖心噢噢的發了一聲長嘯,我的胸中覺得舒暢了許多。沿湖的向西走了一段,我忽在樹陰下椅子上,發見了一對青年男女。他和她的態度太無忌憚了,我心裡便忽而起了一種不快之感,把剛才長嘯之後的暢懷消盡了。

  啊啊!青年的男女喲!享受青春,原是你們的特權,也是我平時的主張。但是但是你們在不幸的孤獨者前頭,總應該謙遜一點,方能完全你們的愛情的美處。你們且牢牢記著吧!對了貧兒,切不要把你們的珍珠寶物給他看,因為貧兒看了,愈要覺得他自家的貧困的呀!

  我從人家睡盡的街上,走回城站附近的旅館裡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解衣上床,躺了一會,終覺得睡不著。我就點上一枝紙煙,一邊吸著,一邊在看帳頂。在沉悶的旅舍夜半的空氣裡,我忽而聽見了一陣清脆的女人聲音,和門外的茶房,在那裡說話。

  「來哉來哉!噢喲,等得諾(你)半業(日)嗒哉!」

  這是輕佻的茶房的聲音。

  「是哪一位叫的?」

  啊啊!這一定是土娼了!

  「仰(念)三號裡!」

  「你同我去呵!」

  「噢喲,根(今)朝諾(你)個(的)面孔真白嗒!」

  茶房領了她從我門口走過,開入了間壁念三號的房裡。

  「好哉,好哉!活菩薩來哉!」

  茶房領到之後,就關上門走下樓去了。

  「請坐。」

  「不要客氣!先生府上是哪裡?」

  「阿拉(我)寧波。」

  「是到杭州來耍子的麼?」

  「來宵(燒)香個。」

  「一個人麼?」

  「阿拉邑個寧(人),京(今)教(朝)體(天)氣軋業(熱),查拉(為什麼)勿赤膊?」

  「啥話語!」

  「諾(你)勿脫,阿拉要不(替)諾脫哉。」

  「不要動手,不要動手!」

  「回(還)樸(怕)倒黴索啦?」

  「不要動手,不要動手,我自家來解罷。」

  「阿拉要摸一摸!」

  吃吃的竊笑聲,床壁的震動聲。

  啊啊!本來是神經衰弱的我,即在極安靜的地方,尚且有時睡不著覺,哪裡還經得起這樣淫蕩的吵鬧呢!北京的浙江大老諸君呀,聽說杭州有人倡設公娼的時候,你們曾經竭力的反對,你們難道還不曉得你們的子女姊妹在幹這種營業,而在擾亂及貧苦的旅人麼?盤踞在當道,只知敲剝百姓的浙江的長官呀!你們若只知聚斂,不知濟貧,怕你們的妻妾,也要為快樂的原因,學她們的妙技了。唉唉!「邑有流亡愧俸錢」,你們曾聽人說過這句詩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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