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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記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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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死的勝利嚇!我當時若志氣堅強一點,就早脫離了這煩惱悲苦的世界,此刻好坐在天神Beatrice的腳下拈花作微笑了。但是我那一跳,氣力沒有用足。我打開眼睛來看時,大地高天,稻田草地,依舊在火車的四周馳騁,車輪的輾聲,依舊在我的耳朵裡雷鳴,我的身體卻坐在欄杆的上面,絕似病了的鸚鵡,被鎖住在鐵條上待斃的樣子。我看看兩旁的美景,覺得半點鐘以前的稱頌自然美的心境,怎麼也回復不過來。我以淚眼與硤石的靈山相對,覺得硤西公園後石山上在太陽光下遊玩的幾個男女青年,都是擠我出世界外去的魔鬼。車到了臨平,我再也不能細賞那荷花世界柳絲鄉的風景。我只覺得青翠的臨平山,將要變成我的埋骨之鄉。筧橋過了,艮山門過了。靈秀的寶叔山,奇兀的北高峰,清泰門外貫流著的清淺的溪流,溪流上搖映著的蕭疏的楊柳,野田中交叉的窄路,窄路上的行人,前朝的最大遺物,參差婉繞的城牆,都不能喚起我的興致來。車到了杭州城站,我只同死刑囚上刑場似的下了月臺。一出站內,在青天皎日的底下,看看我兒時所習見的紅牆旅舍,酒館茶樓,和年輕氣銳的生長在都會中的妙年人士,我心裡只是怦怦的亂跳,仰不起頭來。這種幻滅的心理,若硬要把它寫出來的時候,我只好用一個譬喻。譬如當青春的年少,我遇著了一位絕世的佳人,她對我本是初戀,我對她也是第一次的破題兒。兩人相攜相挽,同睡同行,春花秋月的過了幾十個良宵。後來我的金錢用盡,女人也另外有了心愛的人兒,她就學了樊素,同春去了。我只得和悲哀孤獨,貧困惱羞,結成伴侶。幾年在各地流浪之餘,我年紀也大了,身體也衰了,披了一身破襤的衣服,仍複回到當時我兩人並肩攜手的故地來。山川草木,星月雲霓,仍不改其美觀。我獨坐湖濱,正在臨流自吊的時候,忽在水面看見了那棄我而去的她的影像。她容貌同幾年前一樣的嬌柔,衣服同幾年前一樣的華麗,項下掛著的一串珍珠,比從前更加添了一層光彩,額上戴著的一圈瑪瑙,比曩時更紅豔得多了。且更有難堪者,回頭來一看,看見了一位文秀閒雅的美少年,站在她的背後,用了兩手在那裡摸弄她的腰背。 啊啊!這一種譬喻,值得什麼?我當時一下車站,對杭州的天地感得的那一種羞慚懊喪,若以言語可以形容的時候,我當時的夏布衫袖,就不會被淚汗濕透了,因為說得出譬喻得出的悲懷,還不是世上最傷心的事情呀。我慢慢俯了首,離開了剛下車的人群與爭攬客人的車夫和旅館的招待者,獨行踽踽的進了一家旅館,我的心裡好像有千斤重的一塊鉛石垂在那裡的樣子。 開了一個單房間,洗了一個臉,茶房拿了一張紙來,要我寫上姓名年歲籍貫職業。我對他呆呆的看了一忽,他好像是疑我不曾出過門,不懂這規矩的樣子,所以又仔仔細細的解說了一遍。啊啊,我哪裡是不懂規矩,我實在是沒有寫的勇氣喲,我的無名的姓氏,我的故鄉的籍貫,我的職業!啊啊!叫我寫出什麼來? 被他催迫不過,我就提起筆來寫了一個假名,填上了異鄉人的三字,在職業欄下寫了一個無字。不知不覺我的眼淚竟濮嗒濮嗒的滴了兩滴在那張紙上。茶房也看得奇怪,向紙上看了一看,又問我說: 「先生府上是哪裡,請你寫上了吧,職業也要寫的。」 我沒有方法,就把異鄉人三字圈了,寫上朝鮮兩字,在職業之下也圈了一圈,填了「浮浪」兩字進去。茶房出去之後,我就關上了房門,倒在床上盡情的暗泣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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